农历十月初一,是我们老家曲阜祭祖的日子。
前天,我和妻吃饭时说起今年的十月一,是母亲离开我们5年零13天。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自她离开后,我们就把每天当成最后一天,觉得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满溢着恩典。
5年前母亲走的前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和我们商量,“天气预报上说了,这一个星期都没风没雨还暖和,明天咱回老家住几天吧,和邻居们见见面,拉拉呱,又有三四个月没回旧县了,怪想他们。”我们齐声说:“好,明天,明天咱回老家。”
我们老家在曲阜的旧县农村,2000年父亲去世后,我和妻子、孩子就跟母亲商量,“父亲走了,您岁数也大了,去济宁和我们一块生活吧。”可她不愿意去,她说在城市住不惯,在楼上住着跟住在笼子里一样,老家多好,出门就是熟人。
直到她83岁那年,她不小心摔了,才勉强同意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些年虽然住在济宁,但每年都要回老家几次,每次住上几天。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次临走的头一天的下午,她和我们一起包的水饺,正好那天她娘家大侄女也来了,大伙一边吃饭一边拉呱,高兴得没法说。
那顿饭,母亲她吃得多,吃了20多个水饺。饭后大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有说有笑。母亲说:“三、六、九往家走,明天是十六,是回家的好日子。”她在济宁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把济宁当作家。一家人越说越尽兴,越说话越多,要不是她提醒,都把时间给忘了。母亲指着挂在墙上的钟表说,都11点多了,明天还得回旧县,睡觉吧。可不,不知不觉11点半了,各自回屋休息。
这些年我养成了习惯,母亲上床后我都要再到她床前看看。可这次怎么也没想到,她上床睡下还没半小时,我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没有了体温,再摸摸手腕,摸摸胸口,没有了脉搏。
医院急救车不到10分钟就来了,医生一查,看了看手表对我们说:“老人家不行了。”老母亲的生命就这样定格在了2018年阴历九月十六。说好的十六回家,我们给母亲穿戴好第3次准备下的衣服鞋帽,全家人陪着,不到两点就回到了老家。
母亲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后来我才慢慢悟出,是她牵挂着我们,牵挂着楼上楼下和院里的熟人,牵挂着老家左邻右舍,牵挂着亲戚朋友。因为太多牵挂,不能一一告别,所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母亲40岁那年,一场大病让她在医院住了半年时间。那一年,父亲担心母亲挺不过死神强设的关口了,偷偷给母亲买了一身寿衣,还选好了一口棺材,但母亲顽强地挺过去了。
从医院回家那天,母亲颤抖着打开门锁,双手张开作拥抱状。20年后,母亲又因一次意外被抬进了医院。住院期间,大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妻子心里也没有了底,跑了几家寿衣店,置备了一身时下最满意的寿衣。可奇迹又发生在母亲身上,她在医院里挣扎了几个月,竟然又从鬼门关回来了。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她居然很少生病。只是97岁那年,她去卫生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医生诊断为大胯骨折,我们以为这次她老人家算是起不来了,可几个月后,她又推着小车满屋子走了,剥花生、摘菜,成天给要活干。家访的大夫说,她的血压、血脂、血糖、心脏都正常。
这一年的四月初四,是她99岁生日。曲阜当地有“庆九不庆十”的说法,以往她从不让给她过生日,这次在家人、亲戚、邻居和老家社区领导们的说服下,她才勉强同意办了一个简朴却十分庄重的庆祝百岁仪式。
回想母亲这一辈子,几次死神都没把她拉进鬼门关,这次她却没有一丝动静就走了。她什么也没带走,却把最宝贵的财富留了下来。
母亲骨子里的善良与实诚,就是留给我的丰厚遗产。她离开后,说过的话都醒了过来。我们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失去本身也是一门功课:人生的上半场用来索取或占有,下半场用来失去或撒手。但是,接纳失去谈何容易?
好在有文学、有书海、有花香,慢慢平复我的心绪。正像一位作家说的,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活在当下的每一天,都是练习死亡。然而,只有当死亡坐在对面的时候,我们才能品尝到生命的滋味。
诗人路也在父亲四年祭中写道:“我在他没有的人世间活了四年/地球绕太阳转了整整四圈,四次掠过天堂边缘/每当昂首,总听到一片云对我说:我在天堂等你。”这段诗也正是我要献给母亲的五年祭词。■粤梅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