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杭州友人寄来年糕,更确切地说,是富阳特产——手打年糕。
天南海北,其实到处都有年糕的身影。在期待中,我想象着江南年糕的模样。小小的,一枚一枚,软糯香甜。也许,颜色也是青青绿绿。
在超市,每逢端午,总能看见包装待售的青团,小巧玲珑,煞是可爱。江南的年糕,或许也是那般模样?
及至拆开邮包,富阳年糕忽然就现于眼前了。一袋袋,皆是圆圆滚滚,拿在手中,颇感沉实。再看配料表,只有糯米和水。单纯的食材,几经繁复的工序,与水化作了这样坚硬的食粮。
细心又暖心的友人,叮嘱了年糕的多种吃法。末了,又微微遗憾地补充一句:忘了寄上几片新鲜的竹叶。将竹叶铺在年糕下再蒸,会有竹香。
青青竹叶,衬托洁白年糕,哪里只是清香?分明是一幅清简雅致的宋人小品了。竹叶虽无,然而我却存有夏天的玉米叶子。新鲜的嫩玉米的叶子,在北方也一样是“法宝”,与翠竹的叶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将冷冻的玉米叶从冰箱里取出,清洗之后,一片片铺于蒸帘之上。偌大的一块年糕,也放于菜板上,用力切成略有厚度的方块,一一铺陈于笼屉里。灶火徐徐,袅袅热气开始蒸腾、弥散,氤氲雾气中,淡淡清香若隐若现。
蒸好了的年糕,温润如玉,洁白似雪。连同玉米叶子,同时取将出来。初尝一口,是糯米之香;再尝一下,筋道和滑润之感立时弥漫唇齿。蘸上一碟白砂糖,那种甜蜜与醇香,仿佛瞬时将隐藏于年糕中的精华呼唤出来了。
黏食配糖,南北东西,大概都有此类习惯。有了绵软清甜的白砂糖的加持,年糕瞬间变得甜蜜蜜。
吃着富阳的年糕,一时恍惚。仿佛,我们在吃着东北黏豆包的外皮。东北黏豆包,有一种也是以糯米磨粉之后做皮,裹以豆馅,蒸熟食之。然而,细细品味,这江南的年糕与北国的豆包,着实还是不同。
据友人说,这江南的手打年糕,是用传统的石磨碾磨糯米,再用人力捶打,多道工序制作而成。而我们东北的黏豆包,糯米磨粉之后,经过发酵,妇孺们坐在家中的热炕头上即可完成。没有繁复的捶打工序,自然也就少了一些软糯弹牙的口感。
细一思忖,这江南的年糕,为何吃法多样,煎炒烹炸皆可?大概就是因为它没有馅料。没有了那一团馅料的牵绊,红豆沙也好,绿豆沙也罢,这江南的年糕,仿佛誓要清清白白、独行一生。
这样的年糕,以最清简的姿态,行于世间。它可以搭配任意的食材,上至海天盛宴,下至几根青菜,皆可成美味。想象着,洁白的糯米,化身为米浆,从古老的石磨里汩汩流出。
那时节,江南的茶也青了,桂花飘散浓浓香气。在这样美丽的工笔画一样的江南背景下,这洁白的米之河,历经沉淀、蒸煮、捶打,颇似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
然而,这还不够。为了便于保存,江南的巧手农人们,又将蒸煮好的年糕晾晒,而有了砖石般的硬与厚。这使我想起了北方的粉条。刚刚做成的土豆粉、红薯粉,也是要晾晒得干燥坚硬,而历冬春,随吃随取,是那样一份安心与妥帖。
每到年关临近,天南海北,人们的味蕾都在呼唤黏食了。追溯起来,糯米做成食物的“妙用”与“大用”,无论现实生活还是传说故事中,都曾留下过许多印记。
犹记曾在江西赣南,驻足于耸立三五百年之久的客家围屋里。这些围屋,原本客家人在异乡安身立命之后,举家族之力而兴建。艰苦打拼富裕起来的客家人,为了防范贼寇的入侵,会将自己的房屋建成几乎坚不可摧的“堡垒”。
那样高高的围墙,动辄高约十数米,厚达几米,围屋四角,还各建有高耸的炮楼。相传,有围屋的围墙,当年就是用糯米粉、红糖和蛋清搅和粉刷上去的,一旦围屋陷入困境,可将这些粉刷上去的“材料”剥下来水煮充饥。这清香甘甜的糯米之粉,竟可以救人于危难之间了。
友人说,江南的年糕,其实也有美丽的传说。相传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后,终于战败吴国。越王又将煮熟的稻种送于吴国,被吴国大夫伍子胥识破。无奈吴王夫差执意将越国的稻种种下,并将伍子胥赐死。
伍子胥死前,含泪嘱咐部将:日后若国家有难,民众缺粮,可到相门城墙挖地三尺。其后情形正如伍子胥所言,而他的部下果然在城墙下,挖出了以糯米制成的“城砖”。
生死存亡之际,这样的“米砖”,真可谓千万金而不换。
传说,总是寄托了美好的愿望,而对黏食的喜爱,却是天南地北,真真切切,无关岁月与风土。大概,这源于人类基因里相关的古老记忆?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人们总在寻求着饱腹的安全感。而黏食,可以在朔风凛冽之时,尽情地冰冻于室外,长久地保存而不失其口感与品质。
黏食极易饱腹,用东北的方言来说,就是“扛饿”。不仅存储方便,吃法也简单。如果着急,只需一锅开水,就可迅速将冷冻的黏食复原,魔法一般变成热气腾腾香气缭绕的食物。如此,怎能不赢得全天下的喜爱?
年糕,又寓意着年年高之意。吃上一口,自然美在心头了。
又一年春节来临。离着节日最近的,永远是那一份美味的食物,那一缕难舍的感情。无论是遥遥古时友人书信里的“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还是杜甫诗中的“但使残年饱吃饭,唯愿无事常相见”,自古而今,美食与爱,皆是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