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1日
第04版:

让灵魂发出金属的声音

——写在《孟国平诗选》译后

齐凤艳

“作为阅读的翻译”的翻译理念,是由当今世界首屈一指的文学理论家和文化批评家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1942-)提出的。而关于译者的比喻中,常常有如下几个词语:“奴隶”“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文化托命之人”,等等。

我写下上面两句,是因为译完《孟国平诗选》后,感到诗人孟国平也是一个译者——他将“玫瑰与生存”的实在及其奥义翻译成风采奕奕的诗歌。

世界对人的囚禁是多层面的,但正是边界的存在及人与其碰撞唤醒了自我意识,发生了黑格尔所说的创伤让人类的自由展开,从而在《赞美》中,孟国平写道:“救赎的词汇呵/让我的指尖看见一道梦幻的火舌”。

于是,他拥有火并成为火与盗火者,他“从内心承担一种责任”“克服了忧伤的力量/在心里为一切际遇浩叹,又打开诗篇/等词语自己出现,说出一个人在俗世的//高贵心灵”,并且他将之视为一份对崇高信仰的守护。

诗是孟国平的飞翔和带着他人飞翔,这是我阅读和翻译孟国平诗作后的切身感受,他的诗歌因让我看到情感与理性和灵魂的三重华美而给予我提升,他的心性和才华使诗歌语言传递出经卷般的福音。

由此,我认同孟国平《赞美》一诗结尾处的诗句:“而活着的本义,只能由我:/一个知情者/在一片落叶背后……为你,悄悄说出”。这不是自命不凡,这是他自觉的使命感,而且他确实是不凡的。

在某种意义上,孟国平的不凡始于平凡。在他这部诗集的序言《存在的诗性表述》中,他写道:“要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打动所有心灵,就必须先从自己的情感立场出发。而对现实生命的真实描述,才能真切地转达一个时代内心的境况,人和生命本身,人与历史与艺术的关系,命运的终极体验,表达和沟通的悖论。”

对于孟国平的“从自己的情感立场出发”之言说,我绝不能付诸任何狭窄的理解,因为诗人聆听到的自己在某时某刻的心境所包含的情致领域和精神范围,都无疑被诗作证明总是丰富多彩且深邃悠远的。

诗人在其中实现了对时代的探索,对人生的沉思,对生命的关怀,对大地的深情,对万物的热爱。于是,孟国平洋洋洒洒地写下那咏叹的一首首长诗和众多组诗。在长诗《良知》中,他写道:

快乐的小丑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哭泣

忧伤的小丑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唱歌

余下的时光……仍然只是生活

它们让我的寂静回到人群深处

像水草静立

天空下面是背叛过黄金的人

入秋之后,来自任何一方的重击

都使他的歌哭发出金属的光辉

火焰之舞蹈,飞翔的翅翼无法逼近

孤独久为盛名所累

(我要去的地方

帷幕已经拉开了

看台上空无一人)

孟国平倾听人间的喜怒哀乐,深深沉浸到生活中,他的歌哭发出金属的光辉。他的诗摆脱了平庸,其对内心的终极关怀指向灵魂,具备了高贵质感和熠熠光泽。

拥抱“重击”是对生命多样态的热烈迎纳,他敏锐地感知变化,富有同理心地体悟情感,饱含悲悯地品味悲欢离合,极富热忱地追求和播撒道德的崇高和理性的光辉;并且,正是最后一个层面,给他的诗作置入了人类生存的真理和生命意义的启示。

此外,几个层面的综合,让我忆起《理想国》中苏格拉底的“我下到”之语句,让我想到上山又下山的查拉图斯特拉,让我看到里尔克诗作《从无尽的渴慕中》歌唱的心灵飞升的陶醉,虽然宿命不能挣脱,但挣脱的努力和姿态来自欢乐的向上的力并成为欢乐本身。高处是孤独的,所以才是高处,所以孤独才享有盛名。

他是英雄和受难者的合体,幸福与痛苦的争斗场,但是,“镜中的月,智慧的霜雪”的慰藉如尼采所说像萨蒂尔合唱歌队和自然生灵合唱歌队一样,昭示着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

《人世》一诗中,孟国平以“要”字的多次重复象征无限的意志之力量。在此引前两节如下:

要表达一种愿望,在春天的某一个正午

模仿深冬里风雪的声音,要找到

平庸之中的奇谲,要写下一首诗

期待琴声的桃花在所有夜色上闪亮

要在永远的途中,用心灵

作宁静的休憩,要用石头敲碎沉默

要把一种对美的胁迫,还以叩问的速度

要坚持倾听,自己对自己回答

愿望的表达和表达作为一种愿望,都是自我觉醒,都是生命的张扬,而在自我边际的拓展中,孟国平发展或探寻着人间情态、自然万物和宇宙法则。我们是否欣赏、描绘、持握或品尝过它们?并说出这些过程中五官、肌肤和心灵的感受?

言说是一种权力,表达是一种成长,感知保证丰富,爱战胜无望。一些问题或危机只有在感知、心智和哲思共同构建的高台上才能被心灵听到。那么一些回答,就不止关乎己身,而是直抵时代。

孟国平说:“作为一个目击者,我遇见了商品缝隙之中我自己灵魂的残片,它们被物欲摔打得支离破碎,它们行将消亡。而正是因为它们行将消亡,这种近乎救赎的行为本身带给我一种‘无意义写作’的终结。”

孟国平的诗作有这样一种气质,它让我看到:“每一株麦秸犹如一杆实在的路标/让我们迷路之后/返回”。这其中的意义,是那么迷人。而有的痛让人感到的不只是心被撕裂。组诗《苦难记忆:死亡叙事诗》中,孟国平对奥斯维辛之罪恶的控诉是有力的。“自由撕成了良心的裂缝/抉择仍是负罪,是终身的苦难记忆//枪刺划破了纯洁,殉死的女儿/在一个母亲的血液中延伸出永恒的屈辱”。

这组诗让我叩问,人是不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孟国平没有危言耸听,并且联系当今并不太平的世界,这组诗的现实意义是巨大而鲜明的。如果那场苦难浩劫不能常常警示人们反思,如果邪恶之人不忏悔,如果善不坚持反抗恶,人类将灭亡。

在这首诗的结尾,孟国平悲哀至极,写道:“但太阳还在升起,空气依旧清新……这叫做曙光”。人已不复存在,此“曙光”之谓由谁的嘴唇呼唤出?是啊,人类的灭亡将是死寂的黑暗。孟国平就是这样表述绝望的!

孟国平诗性表述的成功有多个源头。

第一,他饱浸情感的思索有极强的代入感和启发性,并且其中辩证的表达显示了思想和智慧的魅力。“为你罹下的创痛在拯救我/你怀疑万物的真诚/最终被万物的秘密拯救……”“词汇消弥记忆,没有留下一页纸片/诗句是文字重生,那些骨骸/再次生长出饱满的血肉”“一次把握就是一次错失”。这样的诗句,让我感到智性的魅力和认知的力量,而它们无疑将诗性魅力向高处托起。朦胧中这些诗句奇幻地与现实的无序呼应,又让困惑在瞬间变得可操持,使智慧的光辉拂润眉眼,从而诗歌对心灵的滋养和慰藉得以实现。

第二,孟国平诗歌中恰切而新颖的比喻、象征、拟人和精美的描写等令诗歌语言神采出众。“梦想在发高烧/诗歌的喉咙,像刀割一样疼/是立春让四季一下敞亮开来”“这美好的倦怠,就等一两只蜜蜂/从油菜花的沉睡中苏醒,它们小小的身躯/即将斟满香甜的阳光,酿造美和发现”“一束简单的火焰,高过臆想的山/风中的独白,这无所指的高处/接纳过九只凤鸟栖归的无边落寞”,等等——就如孟国平在长诗《遥望 远方的母亲》中所言,一幢房子在他的诗歌中盖起来,语言做门。

第三,情感的细腻、内心的善良与悲悯同精神的超拔一起,使得孟国平的诗歌情怀可精微可阔达,刚柔相济中热情的血液汩汩流淌。他的目光既能远至苍穹、历史及人性的幽深处,发出亘古追索,也能楔入人情的细密,万物的绒须。比如《绝唱:守望玫瑰》中对一切美好的咏叹,比如《遥望 远方的母亲》中的大地情结,比如《只有时间知道疼》中彷徨的父爱,比如《桑叶》中拨桑枝倚鸟语而望的女人、蛾的舞步、母亲手上的一点烛火,比如《蚊子》中视物如己的博爱,等等。

总之,孟国平的诗歌艺术,因其诚挚的情感、敏锐的思想和精湛的语言三者的美妙结合而达到了很高的意境。

在《我们的抒情态度》一文中,孟国平写道:“思想是我们落笔前还未确定的一丝微小的念头,等到被确定以后,作为诗人,我们就留下了生存的证词。”他说:“我就等着从血管里涌出的泉水能唱歌/能覆盖庸碌生活表面的苍白和荒瘠/浮躁和静谧,刺痛眼睑的虚幻的光……”

因此,他的生存的证词是炙热的,是他的人文精神、悲悯情怀和健硕心智在行动。当救赎的词汇让他的指尖看见一道梦幻的火舌,他必将靠近它的本质,在无限的渴慕中活着、思考、发现。

这一刻,灵魂在等待中苏醒

它有很多倾诉的欲望在萌发

尖芽刺破无边的往事

春意覆盖无边的困倦

你听这雨水中隐藏的春雷

注定在日月星辰周而复始之时

让你的灵魂发出金属的声音

让所有为春天高歌的纸鸢

发出金属的声音

■摄影 苗青 插图 白雪凤

2024-04-21 ——写在《孟国平诗选》译后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168624.html 1 让灵魂发出金属的声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