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7日
第03版:

老爸,最后的笑容

周向荣

父亲和母亲金婚纪念日那天,我赖在父母家里,软磨硬劝,终于说动父母,跟我一起到婚纱摄影楼去拍了一组金婚纪念照。

这是父母第一次化妆拍照。他们一向讲信用,既已答应了我,就忍耐着被化妆师“摆布”,不过看父母脸上露着微笑的神情蛮放松的。母亲还在设计师的安排下,换了好几套婚纱,父亲则一袭白色西装。后来,父母换了一身红色唐装,拍了一张很喜庆的中国式金婚照。历时3个多小时,金婚纪念照终于拍好。

几天后,我先到影楼看照片效果,选定了唐装照和白色婚纱照放大。架着照片到了父母客厅,放到父母面前那一刻,我看见了父母眼睛里透出的惊喜。

父亲跟母亲说:“唐装照放客厅,婚纱照放到床头墙上怎样?”母亲点头说:“好啊。”我取下沙发背景墙上的画,父亲把唐装照安了上去,两手架着放大的婚纱彩照去卧室床边,不等我到跟前,自己取下床头上方的油画,将婚纱彩照挂到正中。

母亲跟过来,两人站到床对面的写字台前,对着彩照端详了好一阵,然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地细细欣赏那一组金婚纪念照。这时的母亲,快乐得像个孩子,边看边感慨说:“化了妆真显年轻,模样也比真人好看多了……”

“妈你本来就好看,影楼的老师夸你气质好,有大家风度呢。”我回应母亲,然后对父亲说:“说爸有派头哦。”

“时间过得真快,50多年前,我跟你妈妈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父亲感叹着,跟我聊起他们的往事。

1948年,担任游击队小队长的我的大舅,在掩护解放军运输药品时,与小股国民党军队激战受伤,被救下后送往解放军11纵队卫生所。

大舅妈知道后,拉着母亲一起,急匆匆前去探望。

病房里,一位穿白大褂的精瘦的年轻军人,正给大舅换药,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来帮你。”母亲说着已到病床跟前。

“很快就好。”父亲说着,欠欠身向母亲点头打招呼。在视线投向母亲的一刻,母亲也将视线投向了他,俩人几乎同时脸红了。

这一幕全被大舅看在眼里。

父亲离开病房后,大舅对母亲说:“不错的后生,专心,勤快,责任心强,卫生所的老同志都夸他哦,年轻优秀的共产党员……”

大舅伤好归队前,母亲和大舅妈带着白面单饼去看大舅。

告别大舅,离开了病房,母亲在院子里又见到了我父亲。

俩人都像是早就认识一般,竟然不觉得拘谨。父亲主动向母亲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然后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下自己的姓名递给母亲,“如果可以,给我留个联系地址好吗?部队驻地经常变动,我可以联系到你。”父亲大胆地请求母亲,将手里的本子和钢笔双手递向母亲。母亲面露羞涩地接过本子,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联系地址后递给父亲。父亲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那以后到新中国成立前,父亲给母亲写了两封信,都是约母亲见面的。

1949年4月,父亲随所在部队参加渡江战役,打过长江后进军西南,解放贵州,随部队在贵州安顺就地驻扎,父母有了正常的书信来往。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上了县里的初级中学。读中学是她的识文断字的大哥的主张,“时代不同了,女孩子也要有文化,将来做个更有益于社会的人。”

1950年,正在上初中的母亲,在学校作为积极要求进步的学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预备党员。她在激动、兴奋中将这个人生重大转折的消息写信与他分享,“终于跟你一样,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员了……”

父亲很快回信。信里的祝福和鼓励,洋溢着满满的热情和满是关怀的嘱咐。

第二年,我母亲通过了预备期,成为正式党员。

1953年春,在他们相识5年后,父亲写信问母亲,愿不愿意与他组建家庭,如果愿意,就来安顺的部队驻地安家。

我母亲收到信后,立刻找我大舅征求意见。大舅说:“还犹豫什么,多好的年轻人啊!”

于是,我的母亲带齐了毕业证、党的关系证明,收拾起简单的行李,直奔安顺。

临行前发了一封启程时间的电报给我父亲。到达安顺下火车时,我父亲已经在出站口等候。在部队的操持下,他们举行了简单却非常热闹的婚礼,参加婚礼的军人占满了团里的小礼堂。

“新婚快乐!”“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战友们前后簇拥着祝福他们。

我母亲发现祝福的军人里有好几位女军人,看她的眼神里有着羡慕和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

回到部队为父母准备的新房,我母亲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我父亲,“参加婚礼的几位女军人看上去好灵活,还长得好看,她们看上去喜欢你。”

“我们俩的缘分5年前就注定的,所以我写信约你来这里组建家庭。”

我母亲听着,心里热热的,感到了十分地踏实。

部队就我母亲工作的事情与地方政府联系,组织关系和毕业证书一并递交后,我母亲被安排到安顺地区专署。

我母亲一日三餐几乎都在专署,我父亲吃部队食堂。他俩只在不加班的星期天才一起用餐,而且多数从部队食堂打饭回到小家里吃。

第二年,我父亲被调到贵州军区,我母亲随之调动,被安排到厅属公司人事科。父母都是共产党员,正值新中国初期的国家建设阶段,很多事情需要做,而人手远远不够,我母亲巴不得全身每个细胞都帮着将工作往前赶。

这时候,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母亲仍然像平时那样,拼命三郎似地投入工作,竟提前两个月当了妈妈,却没有做好角色准备,坐月子也是手忙脚乱。专署的女同事说,坐月子会胖,母亲却瘦了许多。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虽然工作上有能力去克服困难,打理家务的能力却连自己都不敢恭维。不足月出生的女儿一哭,母亲更是惊慌失措,常急得偷偷掉泪。

父亲心里非常难受,对母亲说:“不要着急,让我来想想办法。”见母亲止住了眼泪,赶紧宽慰说:“以后晚上把孩子交给我,你要尽量多一点睡眠。”说话间接过女儿,轻声哼着小曲哄着,在屋里来回踱着小步。

父亲环视整个屋子,锅碗瓢盆,各色婴儿尿布、衣裤挂满临时扯上的晾衣绳,奶瓶等婴儿用品随处都是。他似乎这才明白,生活也是一门学问,而他俩的考试成绩显然不及格。

“怎么办呢?”办法还真地想出来了,借鉴前院一家的解决办法,“请保姆!”豁然开朗的感觉,令父亲瞬间感到他俩被解放了!父亲把怀里睡着的宝贝女儿轻轻放进婴儿床,盖好被子,开始拾掇屋子。

第二天,我父亲找到事务长,请他帮忙找保姆。热心的事务长一口答应,下午下班后就领了保姆到家。保姆自我介绍说:“我叫邹李氏,今年40岁。我家就住在安顺街,我的丈夫身体不好,不做事。一个儿子是小时候领养的,刚从学堂毕业参加工作。街坊都叫我‘邹伯娘’,主家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我会照做。”保姆邹伯娘说话干巴利脆。

“做饭洗衣、照料婴儿和产妇,家务都交给你啦。”我父亲的口气里透着如释重负。

保姆邹伯娘果然称职。一天下来,变魔术一般的,家里随处摆放的物品归整得利利落落。一日三餐很是及时,做的饭菜很是可口。成家1年多,我的父母这才真正开始有了过日子的感觉。更令父母惊奇的是,邹伯娘还能有时间缝衣裳。

后来,父亲调到贵阳某部,部队驻扎“大山洞”。家属院位于贵阳纪念塔畔的贵州军区大院。邹伯娘也自愿跟着到了贵阳,这个家真离不开她。

1956年春夏之交,我父亲所在野战军全团接到命令,连夜奔赴四川与西藏交界一带,任务是剿灭残留的无恶不作的土匪。当时,这一带的地方政府驻地多处被这帮土匪偷袭,疯狂烧杀抢掠,闹得人心惶惶,严重阻挠了当地政府的正常工作和老百姓的安全。

离开贵阳的部队驻地前,我父亲没有告诉家里。只留了一张纸条:“不要打听。很快回来。”后面落款了父亲的名字。纸条交给了部队留守人员,嘱咐两周后转交家里,因为两周后是父亲应该休假回家的日子。

我父亲在战斗的间隙仍偷空看书,写战地心得,还给他思念的妻子写信,尽管他知道信不可能邮寄。一次战斗结束后的短短休整时间,父亲在部队隐蔽的树林里席地而坐,取出笔记本记事。偶然抬头,看见晴朗的蓝天下,一棵特别高的树上站着一只小鸟,正仰着脖子对着天空,扇动着翅膀“叽啾,叽啾……”地唱着,父亲的脑子里顿时生出两句诗:“独鸟独占独枝树,独歌独舞独此彼。”父亲将两句诗记到本子里,并留了落款:思念雯。“雯”是我母亲的小名。父亲在剿匪胜利回到家后,将这封信连同所有没寄出的信一并交给母亲看,还惹出了母亲的眼泪呢。这两句诗,母亲至今仍能脱口而出。

川西剿匪胜利后,凯旋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怀抱婴儿的母亲吃了一惊,以为在做梦。父亲更吃了一惊,他一把从母亲臂弯里搂过他刚刚谋面的第二个孩子,高高举起来。孩子咧开嘴,笑着看他。看着孩子的笑模样,父亲好生感动,对母亲说:“我们的新中国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建设和发展欣欣向荣啊!这孩子就叫‘向荣’怎样?”母亲欣然同意。

这个孩子就是我。

就在父母共同度过了58周年结婚纪念日后的第二个月,父亲因心肌梗塞住院抢救。父亲醒过来,见母亲坐在他身边,吃力地伸出手去抓母亲的手,拉到他面前,紧紧攥住,无声地看着母亲。我见状泪水奔涌而出,跑到病房外的走廊捂住嘴痛哭,直到能够止住泪流,才到卫生间去洗泪脸,回到父亲病床前。

我蹲在父母跟前,攥着父亲和母亲的手,跟父亲耳语,“老爸,还有23个月就是‘钻石婚’了。我再带你和阿妈去拍婚纱照,还化妆哦。”老爸吃力地极轻地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期待,脸上现出浅浅的、最后的笑容……

①本文主人公早年照片 ■作者资料

②胜利的号角 ■苗青 摄影

2024-07-27 周向荣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177236.html 1 老爸,最后的笑容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