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沂南人卢蒙(原名卢念庆)是近些年来“冒”出来的新面孔。虽然不为文学界所熟知,但在当地,他是研究沂蒙地域文化的小名人,他的写作深受大众喜爱。秉着骨子里的爱好,他系统考察沂蒙地域文化并笔耕不辍,五六年的时间就积累了二三百万字的文字,其精力、志业和成果都让人震撼。2023年1月,三卷本的长达110万字的《卢蒙故事》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展现沂蒙原生态文化景观的大百科全书。单从内容上来看,真可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举凡地方人物、民间传说、历史往事、山川河流、道观庙宇、地方吃食、宴饮风情、市集手艺、五行八作、村名村史、年节风俗、灵异精怪……皆被其搜罗在册,延展成文,涉笔成趣。这些短则几百字,大多三四千字,少数万字以上的文章(比如《甲午举人范登年》),以最为传统的讲故事方式,从不同侧面、不同领域、不同角度共同完成了对于沂南及其周边文化风貌的系统记述、描写。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第二十章至二十三章关于种种奇人奇事的记述,第二十四至二十六章关于仙踪神迹、灵异精怪的书写,颇有几分古典文学中志人小说、志怪小说写作的风范。
《卢蒙故事》从构思、写作、成书到传播都有别于主流模式。具体来说:其一,卢蒙的写作须臾不离翻阅文献和田野调查,所写内容多有原型可考或有据可查,因而大都带有鲜明的“地方志”特色;每一篇文章都突出“故事”要素的主体地位且很讲究谋篇布局,采用经过加工的流畅的沂南方言。这就使得这部聚焦以沂南为中心的沂蒙文化的大型文集有了超越文学范畴的综合写作气象。其二,从文体上看,从记述体、散文体、随笔体、传记体,到小说体,都被其逐一实验了遍,从而使得这部文集很难用现代文类对之作确切定义。这是一种突破现代文体规范、复归大文类传统的有益实践。其三,他一边创作这些短小文章,一边又随时在自建的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从而实现了读写并行、交相呼应的生产方式。便捷的现代自媒体,契合地方性的文字内容,雅俗共赏的行文风格,以及图文并茂的版式,使其收获了一大批读者。他所从事的这种写作及传播方式,可以看成践行新时代大众文艺的典范代表。其四,从语言使用上来看,他用普通话的话语逻辑及语法规则,不仅充分吸纳并改造沂蒙方言,以务求其读来通顺、流畅,还特别注意保留沂南话的腔调、韵味,以使其焕发地域神韵。方言是每个人的第一母语。处于方言区的读者阅读用当地方言写成的作品,自然也更容易获得身份、情感和文化上的认同,从而进一步强化对作者及其写作的理解深度。如今,因普通话的无缝推广,与每个人生命紧密相连的方言已渐趋式微,但文学是保存并传承方言最便捷也最有效的方式。在此背景下,作者在《卢蒙故事》中全面激活并使用沂南话,其深远意义自无需赘言。更关键,也重要的是,如何调配普通话和沂南话之间的逻辑关系,特别是如何以前者改造后者并尽量使方言区以外的读者也不觉滞涩难懂,以及如何使其成为彰显文学性的语言,而非仅停留于世俗的生活层面,作者在这部书中的探索与实践,都提供了有益经验。
文学被分为四大类(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是现代文学与学术精细划分的结果。但在古代,文体杂糅,常以“文章”称之。《卢蒙故事》复归大文体传统,直连人间,含纳万物,所涉杂而丰、宽而博,显示了用文学化约地域文化的写作气象。在笔者看来,若将他的实践命名为“杂文学”写作,倒也有切实的实践意义。一方面,他的实践,在如何扎根大地、开拓视野、寻找读者方面,对于如今已越来越封闭的纯文学创作提供了有益启发。对于一些精英作家而言,脱离大地,自我封闭,耽于书斋生活,频现凌空高蹈式的不及物写作。如今,作者与读者互不信任、交流断裂,多半原因就在于这种态势。卢蒙深扎沂蒙,不仅依靠田野考察、士民访谈、文献积累写作素材(就地取材),还以方言从事写作并通过自媒体发布作品,展开与读者的互动,从而在探索新经验、实践新写法、重建与读者的交流通道和互信伦理等方面作出了有益示范。另一方面,如何以文学方式参与地方文化建设,如何做到文学写作的雅俗共赏,以及如何在专与精方面形成自己的文学品牌,卢蒙及其《卢蒙故事》都堪称榜样。《卢蒙故事》不仅是一种集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体、专门为当地老百姓创作的通俗读物,也是一种充分表达个体情怀、发掘地域之魅、宣扬沂蒙文化难得一见的优秀文学读本。
卢蒙以非虚构方式为“地方”重新编码,发现并重构地方风景,同时,也用讲故事方式为地域文化与山川万物赋形。如此一来,《卢蒙故事》也与当今正在兴起的“地方性”写作思潮相呼应,可为研究山东文学的区域特征,重估地方路径对于山东文学创作与研究的重要意义,提供最新也最典型的案例。依托沂蒙传统文化、红色文化和地域经验,以此激活历史记忆,重构文化风景,并使其成为崭新的认知维度和精神寻根之道。这种不以时间维度为主,而转向空间结构为重心的考察与写作,也正是对追溯并还原作为本体的沂南与沂蒙之本相的一种有效方法。始自爱,乐于行,敏于察,勤于思,落于写,之于卢蒙,当然是面向自我的精神寄托与文化关怀,但最终沉淀为这部题为“卢蒙故事”的文化产品,也就有了更为深远的价值和意义。之于作者本人,它首先是寄予乡恋乡愁的精神代偿书;之于地方,它是一部别样的地域文化志;之于读者,它是一部赏心悦目的通识读本;之于学者,它是一部涉及方方面面的文献集成;之于作家,它可能是一部可供参阅和再创作的珍稀素材集。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