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南的灵秀不同,北方的县城总带着某种粗粝的诗意——残留的城墙根下几株歪脖槐树,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蓟花,老建筑门口褪了漆的木招牌。兖州城东门外的青莲阁,就这么立在这股粗粝中,像一首岁月浸透的老诗,守着李白醉卧过的石阶,在时光里静默成某种永恒的隐喻。
我在暮色初临时分往青莲阁走,从中御桥路往东,穿过黑黢黢的铁路桥洞,抬眼就能撞见飞檐翘角的身影。小时候,祖父总说青莲阁的砖瓦里藏着酒香,是诗仙当年泼洒的残酒渗进了墙缝。那时阁子还在原处并未修缮,墙皮剥落处露出赭红色夯土,倒真像醉汉酡红的脸。
青莲阁离学校不远,走到河堤边就到了。放学后常和玩伴到阁子门口玩一会儿再回家。这一路上会经过诸天寺叮叮当当的铁匠铺,还有东关桥头的吊炉烧饼摊。那黄泥炉子烧得通红,面团甩在炉壁上溅起火星,须臾便鼓成金黄的月亮。
最难忘三河村的香油作坊,回到家还满身芝麻香。攥着烫手的烧饼往青莲阁方向跑,路过九一医院时,总要加快脚步——那些身着军装的武警小哥哥,眼神犀利而严肃,仿佛能透过一切阻隔,看清我的每个秘密。
阁子西边有块文保碑,字迹早被风雨啃得模糊。东墙挨着河堤,得有四五层楼高。阁前方原是个野塘,夏天浮萍铺满水面,芦苇丛里时不时闪过翠鸟的蓝尾巴。
我们几个皮猴子拿罐头瓶捞蝌蚪,总被个神出鬼没的老者逮个正着。老人家不住阁子里,偏在我们玩水时准时出现,大伙儿都叫他“老神头”。有回他唬我们,“这池子通着泗水龙宫,惊动了河神可要把你们抓去当小书童!”吓得我们从此绕着水塘走。后来不知哪天,那池塘突然就被填平了。
真正读懂青莲阁的年纪,是上了大学以后,那时有充足的时间去阅读。寒暑假回来去图书馆看书,偶然翻阅到清光绪十四年《滋阳县志·古迹》载:“青莲阁,在黑风口龙王庙内,其地即李白诗所云鲁东门者。道光间邑令冯云鹓重建,以祀谪仙。”
下面还记载有:阁内祀李白及其儿女伯禽平阳。此阁坐北朝南,砖木楼阁式结构,二层,面阔三间。硬山顶,筒板瓦屋面,正脊饰鸱吻,垂脊设走兽。阁内设木质楼梯、地板。二楼设前廊,木槅扇门、槛窗,门楣上悬“高卧沙丘”匾,楹柱置冯云鹓题楹联:乘兴偶凭栏问泗水长流何殊昔日,欲吟还搁笔有先生在上不敢题诗。
原来李太白竟在兖州寓居23载!读罢回家路上,我特意走近青莲阁细看,正如那县志记载,两层三间,砖木结构,前面有个廊子,楼梯和地板是木质的。从门缝望去,阁内确塑有三尊塑像,门前的对联还在,只不过前廊檐下“高卧沙丘”匾不知何处去了,悬挂的是“青莲阁”匾,廊柱还新置有楹联:泗水一曲流圣域,太白东鲁多遗风。
泗河观光路改造那年,青莲阁周边均有拆迁。作为文保单位的青莲阁,也往西平移40多米,到了今天的位置。阁南不远处,修建了青莲公园,扩大了青莲阁的占地面积。
去年深秋,穿过新建的青莲公园时,父亲忽然驻足说:“你看这石碑,倒像你小时候在青莲阁前经常爬的那对。”我这才惊觉,记忆中的许多细节正在悄然置换。如今的青莲阁漆彩鲜亮,青莲公园每逢周末游客也是络绎不绝。
昨夜梦回旧时光景,我又变成那个攥着烧饼奔跑的少年。阁子长满苔藓的水塘前,老神头正在扫着落叶。他身后朱漆斑驳的楹联忽而清晰起来:“诗酒神仙天外客,文章星斗鲁门秋”。恍然惊觉,二十载光阴已如泗水东流。此刻,特别想去青莲阁走走,或许能在某个转角,遇见正在放学回家路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