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5日
第04版:

镌刻密码的无声史书:人名中的时代印记

种衍洋

没有哪个民族能像我们这般,将无尽的深情与殷切的期许,深深融入名字之中。名字,早已超脱了单纯的指代功能,它不仅是个体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承载着家族代代相传的美好祝愿,更是一部镌刻着时代密码的无声史书,在岁月的洪流里,静静诉说着历史的风云变幻。

老子在《道德经》中写道: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远古时代,人类尚在蒙昧中艰难探寻生存之道,名字便悄然诞生。它宛如一支神奇的魔法之笔,为混沌的世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赋予世间万物独特的意义。从那时起,名字就与人类社会紧密相连,开启了一场跨越千年、波澜壮阔的演变之旅。

回溯春秋时期,取名之道别具一格,遵循 “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原则,世间万物皆可化作人名。晋文公重耳,传说他天生拥有双层耳垂,故而得名。他的儿子晋成公,竟被取名为 “黑臀”,只因出生时屁股上长有黑痣。

试想,一国之君顶着这样直白的名字,幼年时难免会因此产生心理阴影。那时,王公贵族乃至士大夫阶层取名都随性自然,比如秦国的商鞅,“鞅”本是马拉车时套在当胸的皮带。“荆轲刺秦王”中的荆轲,“轲”意为接轴车。这些看似随意的名字,实则生动地展现了当时质朴的民风,以及人们对生活最本真的感知。

汉朝,作为中国历史上首个强盛的王朝,犹如一轮初升的朝阳,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崇尚威武雄壮,名字也多彰显出大气磅礴之势。

翻开《汉书》,安国、定国、广国、宁国、充国等名字俯拾皆是,字里行间溢满着建功立业、安邦定国的豪情壮志。在与匈奴频繁交战的岁月里,众多军官取名破虏、胜胡,还有不少名字中带有勇、霸、猛等字,展现出汉朝人的勇猛无畏。李广、苏武、班超,这些名字如璀璨星辰,照亮了历史的天空,成为时代精神的不朽象征。

然而,汉朝晚期,王莽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取名格局。他推行 “二名非礼”的规定,要求所有人取名皆用单字。尽管王莽主政时间短暂,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国时期,单字名依旧盛行。与此同时,儒家思想广泛传播,名字中开始融入品德元素。曹操字孟德,刘备字玄德,张飞字翼德,杨修字德祖,他们以 “德”为字,寄托着对高尚品德的不懈追求。

三国之后,魏晋南北朝陷入乱世,儒家思想暂时式微,玄学之风盛行。天师道在世家大族间广泛传播,由于其教徽与草书的 “之”字极为相似, “之”成为取名热门。

琅琊王氏的王羲之,不仅自己名字含“之”,他的7个儿子王献之、王操之、王玄之、王凝之等,乃至孙子辈,名字中都带有“之”字。一时间,“之”字风靡上流社会,顾恺之、祖冲之、陈庆之等,皆成为那个时代名字风尚的代表人物。

历经动荡,终于迎来盛世大唐,文化繁荣,社会开放,姓名风格也呈现出独特风貌,既深受传统礼制影响,又融合了多元文化与社会变迁的痕迹。士人阶层常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名,如郭子仪之“忠”、李德裕之“德”、颜真卿之“仁”。或寄托功业理想,如李辅国之“辅国”。

佛教盛行,名字中常见佛、僧、昙、法等字,如诗人王梵志、天文学家僧一行。受道教影响,钟情道教者常用充满道教色彩的词汇取名,鱼玄机、太真、玉真、妙真、玄真等名字,在唐朝女性中备受青睐,尽显空灵飘逸之美。

宋朝时,中华文化发展至又一高峰。人们对儒家经典的研究热情空前高涨,对圣贤的崇拜也体现在名字之中。希礼、希孟、希尧、希舜等名字,直白地表达出对先贤的敬仰与追随。尧卿、舜臣、禹臣等名字,则巧妙地将当朝天子比作尧舜禹,尽显尊崇之意。

其中,白家与苏家堪称取名典范。白居易与弟弟白行简,名字工整对仗,暗藏着儒家的处世智慧。白居易字乐天,源自《易经·系辞上》中的 “乐天知命故不忧”,与名“居易”相互呼应,体现出顺应自然、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白行简字知退,与兄长的居易、乐天相得益彰,完美诠释了儒家 “君子居易以俟命”的行为准则。

苏轼与苏辙兄弟的名字,则饱含着父亲苏洵的处世哲学。“轼”是车厢前看似装饰却不可或缺的横木,苏洵以此告诫苏轼注重外在修饰,避免锋芒过露,又担忧其性格易招致祸患。“辙”为车轮痕迹,虽无显赫之功,却能在车马倾覆时幸免于难,苏洵借此希望苏辙为人低调内敛,明哲保身。

明朝时期,家族辈分在取名中占据重要地位,“论资排辈”蔚然成风。出身贫寒的朱元璋,对后代取名有着严格规划,钦命后人的名字不仅要按字辈排序,还必须包含“金木水火土”元素。这一独特的取名方式,竟使朱家的字辈与 “元素周期表”产生奇妙关联,成为历史上饶有趣味的佳话。

受此影响,民间士、农、工、商也纷纷效仿。例如,出生于济宁鲁桥的戚继光,与弟弟戚继美,皆是按家族辈分取名。戚继光的父亲戚景通取自《诗经》“继序其皇之”之意,为儿子命名“继光”,不仅寄托着对开国先祖戚祥的追慕,也蕴含着希望他继承先辈荣耀、光宗耀祖的深切期望。而弟弟名“继美”,有继承美好品德、成就之意,期望他能延续家族的优良传统,追求美好的品质和人生成就。同样延续了家族辈分的传承,饱含家族期许。

到了清朝,取名却成为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严酷的文字狱如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稍有不慎,名字可能为全家招来杀身之祸。若有人取名 “王复明”,即可释义为“反清复明”,一旦被检举揭发,必将遭受灭顶之灾。因此,流传至今的清朝人名,皆是历经重重考验,每一个都来之不易。

在中华姓名文化的长河中,民国时期的名字,犹如一卷雅致的工笔画,浸润着千年典籍的墨香,又流淌着时代革新的清韵。彼时,名门望族尤重名字的意境之美,常从经史子集里撷取吉光片羽,赋予姓名深邃的文化内涵与诗意哲思。

建筑巨匠梁思成之名,源于《诗经·商颂》中“汤孙奏假,绥我思成”,寄寓着继承先祖功业的期许。兼具建筑才情与诗人气质的林徽因,其名取自《诗经·大雅》“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暗含对美好德行的赞颂。

外交家顾维钧之名,化用《诗经·小雅》“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彰显安定天下的鸿鹄之志。文学家钱玄同之名,脱胎于《道德经》“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蕴含着淡泊冲和的人生哲学。

新月派诗人戴望舒,其名源自《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借为月神驾车的神话意象,勾勒出浪漫神秘的文学气质。

作家张恨水,以李后主《相见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的“恨水”为笔名,寄寓人生慨叹,又在代表作《金粉世家》中,将这份古典哀愁融入女主角“冷清秋”之名——灵感取自李煜笔下“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字里行间皆是婉约诗韵。

此外,国学大师王国维、历史学家傅斯年等,其名同样典出《诗经》,尽显文化底蕴。

民国作为新旧文化碰撞交融的特殊时期,既深植于传统文脉的沃土,又挣脱了部分旧俗的桎梏,在思想解放的浪潮中,创造出无数兼具古典雅韵与时代气息的绝美名字,成为中国姓名文化中独具魅力的篇章。

新中国成立后,名字成为了时代变迁的生动记录,每一个名字都蕴含着独特的时代记忆,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人们满怀着对国家的热爱,解放、援朝、抗美、跃进、振华、建国等名字随处可见。它们不仅是对新中国诞生的纪念,更是对时代浪潮的积极响应。这些名字仿佛在诉说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激励着人们为国家的繁荣富强而努力奋斗。

60年代初期,特殊的历史时期赋予了名字独特的内涵。自力、建设、铁汉、胜天、坚强、移山、向党等名字,展现出人们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的精神风貌与坚定的奋斗意志。而女子名字中常用的丽、娟、梅、英、霞等字,则在艰苦的岁月里保留了对美的朴素追求,宛如一抹温柔的亮色。

70年代,名字也在延续历史时期的影响,反映着当时的社会思潮和人们的精神状态,成为了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

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振兴、跃华、富旺、文明、国强等名字,饱含着人们对国家发展的热切期盼,见证着中国走向繁荣富强的坚定步伐。女孩们流行的重叠字名字,如静静、丹丹、娜娜、真真等,洋溢着青春的甜美与活力,展现出新时代女性的独特魅力。

“九零后”“零零后”成长于国家经济持续腾飞,文化多元交融,思想高度解放的时代,其名字呈现出追求艺术美感的鲜明时代特色。家长不再局限于传统用字,转而选用瑾、睿、雅、霖等兼具音韵美与意境美的字眼,如明瑾、睿雅,让名字富有诗意与韵律,充满艺术气息。

“一零后”之后,受港台偶像剧和日韩偶像剧的影响,取名风格愈发个性化、浪漫化。梓涵、家琦、若曦、子轩、昊然、可昕等名字风靡一时,这些名字往往富有诗意和梦幻色彩,寄托着家长对孩子美好未来的憧憬。它们不仅是名字,更是一种文化现象,反映了当代社会对浪漫与美好的向往。

名字,这短短几个字,背后却蕴藏着数千年的文化底蕴与历史沧桑。它见证了人类社会从远古蒙昧走向现代文明的历程,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梦想追求与生活情趣。

在这个多元包容的时代,每一个独特的名字,都是时代的珍贵馈赠,是历史长河中永不干涸的记忆之泉,值得我们用心珍视与回味。

■毛毛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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