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公背下五里坡,刚走进烂泥巴沟口,许二林突然拦住我,示意别出声。听,沟谷里有花开的声音。顺着一缕柔柔细细的风,我听见了,是一朵金针花开了,它就在烂泥巴沟的沟底。
那里适合金针花生长,有着一片金针花。一条小溪九弯十八拐,从高山深沟密林流出,流到烂泥巴沟底,流成断崖瀑布。平日里潺潺流水,不温不火。要是山里发洪水,瀑布能冲出好几米远,几里路以外都能听见。
瀑布下面是一处深潭,常年积水。洪水从瀑布横冲而下,从深潭冒出,带着泥呀沙呢土的,天长日久在小溪两岸留下一沟的土。只因常年有水,一脚踩下去,不小心就陷进去了。烂泥巴,烂泥地,沟,也就得名“烂泥巴沟”。
春末夏初,烂泥巴沟花开正盛。大概是因为山高沟深升温较慢,烂泥巴沟的花开总是比山外迟一些。但只要是花开,无论早迟,都是美丽的。烂泥巴沟土肥水足,不只适合金针花生长。一沟两岸,繁花争春。一眼望去,鸭儿花,菜籽花,喇叭花,牡丹花……顺着沟口往里走,走着走着,数都数不过来。
蜂呀蝶呀虫呀鸟的,飞来舞去,上蹿下跳,比身段,比歌喉,都想顺着风顺着花开,整出些生机和生命的动静。花也不示弱,你开出红色,我就开出紫色。黄色蓝色,粉红紫红桃红,米白银白灰白,淡黄鹅黄金黄……是生命,就得比比。赢了,才能招来蜂呀蝶蛾子蛐蛐的。就连那些水珠子,也爱往那些鲜艳的花朵上爬着躺着,享受短暂生命里的暖阳。
春天的脚步迟迟慢慢悠悠,烂泥巴沟里难得有温暖的阳光。春迟了,还有夏天呢。四季轮回,季节总是一波波催促着时间和花朵的脚步。
烂泥巴沟左边是牛头岭,除了偶尔有人上山砍柴,几乎无路可走。右边是雷公背,一条大石板路,也是出村子唯一的路。
谁会往烂泥巴沟走呢,大家都忙着走雷公背去白合场,卖山货买化肥,送猪崽选种子,出远门挣大钱。进烂泥巴沟,既没山货,也没吃的,谁都没时间进那荒山野沟。
我得去,还得忙着去,就因那些野花野草,烂泥巴沟成了儿时的乐园。那些花花草草,可是喂鸡鸭鹅猪的好东西。一刀割下去,就是一大把。几刀割下去,就是半大背篓。
进了沟,花不到多少时间,一大竹背篓的草就割好了,就到了玩的时候。瀑布流水,潭里有鱼,溪里有虾,岸边有虫。天热的时候可以洗凉水澡,可以捉鱼摸虾。天冷的时候,鸟飞出去觅食了,就可以离近了看看鸟窝,摸一下鸟蛋还是温温的。
花开时节,我得天天去烂泥巴沟。就躺在那些花丛里,顺着风,听着花开的声音,那是世间最美丽的声响。有风无人,花开的声音只有风听见。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些风,顺着花开的声音,顺着花香,顺着那些蜂蝶虫们来来往往,细细缕缕,飘飘荡荡,有灵与魂离开躯体的感觉。
时而瀑布上,时而深潭里,时而小溪边,时而林子间,飞飞扬扬,停停走走,有侠与仙仗剑天涯的冲动。上了山顶,去了云端,走了沟口,停了树尖,云云雾雾,藤藤蔓蔓,有天与地穿山入海之气势。吃野果饮山泉,戏鱼虾听花开,踏瀑布绕密林,轻轻松松,进进出出,有风与花陪伴绝世之梦。
大概是躺久了吧。许二林用一节枯树枝敲了敲,说,走,到小溪里摸鱼去。我说,你娃是不是肚子饿了。其实,我俩的肚子都饿了。要是不为填饱肚子的事,我和许二林也不会成天往烂泥巴沟里跑。割猪草牛草是一回事,听见花开又是一回事,还有另外一回事,就是小溪里有鱼虾。
从小溪或是深潭里捉了鱼虾,弄到瀑布下的岩洞里,再捡些干柴或是树叶子竹叶子点着火,烤着,就是一顿美食。从家里早晨出门时,我和许二林都只吃了两大碗稀饭汤子下泡豇豆,上山下坡,走进烂泥巴沟就饿了。
从村子口走二仙桥,上雷公背,一路一群的人都去了白合场。我和许二林从雷公背分了路,下五里坡,就只能进烂泥巴沟了。
白合场,我就只是站在雷公背的垭口上,看见进进出出场口的车来车往冒着白烟。早前,我还认为那是车子着火了。许二林说,你别瞎说,那是车子加着马力跑。我听不懂。许二林也说得不是很明白。许二林就去过一次白合场,还是他二舅背着去的。能把车子认出是车子就不错了,哪能说出个一二三。
花开满烂泥巴沟的时候,我和许二林都喜欢去那里,躺在花丛里说事。二舅三舅家的,大姑四姨家的,前山后山雷公背下的,那些事,都是事。说着说着,许二林说,爹说了,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去白合场的学校上学了。
我知道,他爹和他二舅一起在白合场场口上的石厂里承包下了打石头的活,家里的钱有出路了。看着许二林说话的表情,我突然听见瀑布下深潭边一朵花开的声音。
后来,好多时候,走进烂泥巴沟,就我一人等待花开,就我一人听见花开。
后来,好多时候,走在城市的街口,顺着风,顺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我总能听见街角处有花开的声音。
好多年,我依然在川南长江边的小城里飘来荡去,走走停停。听着花开的声音,总爱顺着走上一程,静静地走上一程。许二林呢,听说还在长江下游的那个城市里。
我不知道,那些灯红酒绿处,那些霓虹闪烁里,那些高楼林立间,他还能不能听见一朵花开的声音。
风儿啊,随着云儿飘,你都到哪里去了。谁不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生活偏要牵着你绕着道走上一程,也就只有努力了。
我知道,顺着时间和时节,那些人、花、树、叶,都已经走远,只有那些风,还回荡在那片沟谷。
也许,花开的声音,只有风听见。
■心飞扬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