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春天的感知,是从那棵香椿树开始的。
香椿树在院子东北角,和我家三间土屋东边的一间紧挨着,树干又粗又直,不到两米的地方分叉,枝枝杈杈像一张浓密的巨伞,竟然罩住了半个院子和整个屋顶。最低的树枝就趴在屋脊上,伏在红瓦上。说是盖屋的时候种的,在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碗口粗了,上小学时双手就搂不过来。
当瑟缩了整个冬天的香椿树枝,开始泛出油亮的绿色,枝头渐次挤出暗红色的芽苞,院子里的空气清新舒朗起来,飘着缕缕淡淡的清香,云雾一般缭绕、流动。
父亲脱去棉袄,在院子里立起一根木头拉大锯,停下来歇口气,点燃一根卷烟,微眯着眼说,春天来了。
虽然气温还有些低,但小孩子们早就迫不及待褪去了棉衣。香椿树也受了那阵轻快和惬意的感染,周身荡漾着积蓄已久的绿意,从树干到椿芽都洋溢着复苏。
枝上的芽苞逐渐裂开,像一个羞赧浅笑的少女,绽开了红晕,暗红变成浅红、淡红、棕红,红绿相间,柔嫩细软像还没睡醒的婴儿,慵懒的样子,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还蒙着一层纤细的绒毛,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慢慢舒展。
等椿芽长到约一拃长,新奇地在春风中摇曳,香气像春雨般轻柔,如鲜花般浓郁,弥漫了庭院和村庄——到了摘香椿的时候了。
其实这之前,就摘了好多次,吃了好多回了。我和弟弟脱了鞋子,站在屋顶和院墙上,或者干脆往手心吐口唾沫,猴一般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伸手就能折下一朵朵香椿,散在竹篮里。一次摘够一顿的就行,在清水中洗了,热水一焯,切碎了,拌着豆腐吃,或者炒鸡蛋,都是一道美味。
除了手摘,椿芽还可用长长的竹竿或木棍,绑上铁丝钩,伸到芽茎的底部套住,一转一拧,一簇椿芽就像一只轻盈的降落伞,飘飘忽忽,旋转着落下。
父亲站在椅子上、院墙上、屋顶上,仰着头,双手举起竹竿,伸向一朵朵椿芽,地上就铺满一地。我和弟弟、妹妹提着竹篮和笎子,忙着捡椿芽。
地上没有了,抬头看着父亲。落下一朵,三个人就抢,有时故意夸张着动作,让妹妹蹒跚着先抢到,一边还呀呀地假装着叫。椿芽堆在一起,分上几份,给奶奶、叔叔家,还有周边的邻居送去,都尝尝鲜。那时候椿芽还是个稀罕物,味道也绝对不同于现在大棚里、地里一棵棵密植的“香椿树”。
开春后农田里的活儿也多起来,大人们听到生产队的铃声,就扛着锄头铁锹下地了。小孩子们村里村外地纵横驰骋,院子里,村里的胡同夹道里,石磨旁和场院里,野外的麦田地边,运河两岸、沟渠两边和池塘四周,到处是奔跑的脚印和夸张的叫喊。
我们兄妹三人也常待在院子里,坐在香椿树杈上,沉浸在醇厚的香气中。在横生的粗枝上挂一根苘绳荡秋千,一人坐在绳上,两人左右助力,在香椿树柔韧的心动中,体味腾空飞起的感觉。在树下画出不同的方格,跳瓦房、下石子棋,陶醉于简单的快乐中。
饿了有母亲馏在大锅里的馒头,掀开锅盖还能腾起热烘烘的白气;渴了有压水井里随时压出的清冽井水,抬起压水井的井杆,白色水花一蹿老高,拿舀子或水瓢接了就喝,有时干脆就把嘴凑到井口,水花蹿上来就用嘴接着,喷得满脸都是,凉涔涔的。
和香椿枝叶一起萌发的,还有披着彩色翅膀的花大姐,宝塔糖般大小,头部有些尖,翅膀硕大,覆盖了整个身子,好像除了头,全是翅膀了,粉红掺杂着绛紫、墨绿、鹅黄,似乎有点儿透明状,或三三两两排成行、凑成堆,或者单个一只,静静地趴在树干上。
悄悄走过去,手蜷成罩,去扣。随着手臂慢慢靠近,显然引起花大姐的恐惧,手迅疾扣下去的瞬间,花大姐也振翅飞去了,却总有反应慢的,被扣在手掌下。在家的日子里,只要手臂够得着的树干,花大姐总不得安生,但每次路过香椿树,又总有一些趴在那儿,约好了似的等着我们。
还有天牛,我们叫作老牛,黑白相间像极了斑马。两根竹节似的触角高高挺起,六只脚抓住树干,每次看到的它,总是静静地趴着。汪曾祺称之为绅士,言其蹲在那里从容不迫、温文尔雅,但在我们小孩子面前,遇见任何兴趣总做不来绅士,总是趁它不注意,猛然提起两根触角,它就蹬脚,扭动,挣扎,咿咿呀呀地反抗,两颗又黑又硬的大牙相互交错,嘎嘎地响。总要在它脖子上系根儿细线,放在树干上,它就慢悠悠地向上爬,等会儿一扯,就掉下来。
在春天的香椿树下,我们肆意欢笑,悄然成长,正像忙于生计的父母,忽然的一瞬发觉,何时儿女又高出一截。我们也根本想不到,香椿树也在一年年扩张着年轮,树干变粗,枝杈变稠,纵横交错,直到我和弟弟张开双臂,才能环绕它的腰身。
一个个春天走了又来,香椿树也在一个初春我家盖新房的时候,和旧房一起消失了。它伴随了那三间土屋的存在,见证了父母忙碌的身影和我们兄妹三人的成长。
树干被父亲用地排车拉着,去邻村一个木材加工厂,锯成了一车的木板,打制成两张八仙桌,敦实中透着天然的红色光泽。老家的风俗,谁家有几个男孩子,就要盖几套房子。
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为我和弟弟准备了两张桌子。但我和弟弟先后成家,都没有用那两张香椿木的八仙桌。父亲把一张搬进南屋的角落,堆积着不用的农具、家什和层层的灰尘,另一张削短了四条腿,改成了饭桌,需两人合力才能搬动,平时很少用得着,每次回到老家,老少聚在一起吃饭才搬出来,杯箸交错时,总能嗅到香椿味。
春天的市场上,一把一把捆扎好的香椿,无论怎样炒制或凉拌,总少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好似淡了一种亲切醇厚的感觉。
一个周末,朋友送来两把香椿,说是从老家带来的,自己院子里树上长的,这倒勾起了我的心绪,竟回到了儿时的感动,不由想起那棵香椿,一直在春风中的摇曳,在眼前和梦中的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