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座山,险峻,陡峭,山间云雾飘渺,湿气氤氲。山上树木繁茂,苍翠葱郁。柏树、松树、槐树,数不清的核桃树、柿子树、山楂树,放眼望去,绿得耀眼。一条小路从远处的村庄绵延而来,蜿蜒着向山上而去,细长,崎岖,看不见尽头,仿佛一直伸向云里。
这条弯弯的山路,刻印着太多难忘的场景。我是如此迷恋这条山路,从小到大,记不清去过多少次。年少在家,参军探亲,哪怕有了自己的家,都不曾遗忘。每次回家时,我总会一个人去到山中,在那条山路上,慢慢地,静静地,一遍一遍,不停地走,不停地看。
大山连绵起伏,树木遮天蔽日,山中飞着有名的和不知名的小鸟,它们快乐地飞翔着,啼叫着,有的婉转,有的悠扬,有的沉稳,有的响亮,如同大山的精灵,与古老的大山一道成为风景。
山中的泉水流成小溪,清澈见底,一些晶莹剔透的小石子,跟着水流荡漾着,翻腾着,向山下而去。那些金黄色的山茅草,枝茎细长的野菊花,或紫或红的小浆果,还有更多不知名的草棵,都长得浓密茂盛,有的粗壮,有的细长,有的蓬松,有的柔软,都顺势倾伏在山坡上。
其间又隐藏着茄子花、苦菜花、蒲公英、薄荷、瓜蒌之类的草本矮棵,开着各色的花朵,弥漫着淡淡的香。小小的草虫也有着旺盛的生命,有的在花朵上停留,有的在枝茎上爬动,有的随着叶片的摆动不停地摇曳。
丽日蓝天下,大山就像沉睡的美人,如诗如画,如梦如幻。风穿过山间,穿过草木,千回百转,飒飒有声。风声,水声,鸟儿的啼鸣,虫儿的蠕动,山花山石,一草一木,透出独特的美,散发着无尽的意韵。
父亲牵着牛走在山路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地。高粱、玉米、大豆、谷子,各种作物生机勃勃。庄稼是农家生活的根,是汗水浸润的希望。
父母生了我们姐妹三人,都在上学,除了完成作业之后能做点喂鸡放羊打猪草之类的零星杂活,也干不了别的。那些有男孩的农户,却指望着男孩帮着赶车拉草,挑水打场。
为这,我们上学的那些年,父母要比别人家付出更多的劳累。春耕秋收,披星戴月,风雨无阻,靠着几亩田地度日,精心侍弄着每一棵庄稼。秋收时,他们把庄稼拉回家,已是精疲力尽,却顾不上歇息,在弯弯的山路上一趟又一趟地往返着。
在收过的地里捡拾,破碎的玉米,刨烂的地瓜,碾压过的谷穗,残留在秸棵上的豆荚,就连散落在地里的指甲大小的棉桃都舍不得丢下,全都小心翼翼捡到筐子里。看着忙碌一年的收成,父亲和母亲脸上绽放着笑容,内心的欢乐抹去了岁月的皱褶,喜悦的光芒照亮了弯弯的山路,照亮了整片田野。
秋收后,喧闹沸腾的田野归于平静。袅袅的炊烟,飘香的饭菜,温暖的土炕,成群的鸡鸭,肥壮的猪羊,卧在门边的黄狗,无不攒成一年里最安闲的时光,就像一幅图画,缀满了乡村的生动。
老兵出身的父亲却不肯闲坐家里,蹬起大金鹿自行车,天不亮就出门,驮着食品物料和烤箱,顺着弯弯的山路,到邻近的村庄走街串巷,每天都有几十元甚至上百元的收入。
月上中天时,父亲才收摊回家,清脆的车铃声在山路上久久回响。母亲也舍不得歇息,和父亲一样早起,把热腾腾的蛋茶端给父亲,接着拾掇家务,然后背起一个大筐,顺着山路进山。
此时,大山草黄叶枯,寒霜遍布。母亲踩着厚厚的落叶和松针,在山间寻找着。橙红的柿子,浅黄的核桃,褐色的栗子,金色的山菊,红通通的山楂,玛瑙般的枸杞,密密麻麻的酸枣,浆果……
晌午时分,母亲背着沉重的大筐,从大山深处走出来。远方的村舍,已笼罩在炊烟升腾中。母亲慢慢地向前挪动着,弯弯的山路上,重重叠叠地刻着母亲的脚印……
山路上的童年更是终生难忘。我们姐妹三人,村里的伙伴,在山路上追逐,玩耍。站在山路上旁若无人地大声喊叫,躺在山路边的青草上做梦。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一张张红通通的脸颊透着无尽的欢乐。
我们到山沟里采花,割草,捡柴,在山路上捡石子,画迷格,躲迷藏。我们看着村里的姑娘出嫁,坐着婆家的花车顺着山路走得很远很远。我们看着去世的长辈的木棺,由子孙抬进大山深处的墓地。我们看着大山的树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们看着山坡上的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渴望走出大山,看看山外的世界,成为不灭的梦想。
多少年后,曾经遥远的幸运之神拥我入怀。参军入伍,在绿色军营绽放芳华。脱下军装,在古朴小城继续前行。温暖的港湾,醉心的事业,宁静的生活,虽也走过太多的风雨,但一切都更珍贵,更值得,都化为生命中的喜悦与荣光。
三十年光阴转瞬而过,站在异乡的城市,遥望那片熟悉的天空,乡愁和思念在心底的每一个角落。泪光中,熟悉的一切清晰地浮现眼前。弯弯的山路,古老的村落,那些人,那些物,那些场景,那些故事,都凝成刻骨铭心的烙印,在心灵深处熠熠生辉,从未远去,从未淡漠。
轻吟着童年的歌谣,仿佛走在弯弯的山路上,疲惫与沉重,焦虑和忧伤,都随清风远去,感伤苦痛化为灰烬,身心瞬间重生,那是一份无可比拟的平静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