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幼时，因家贫辍学，夜里帮母亲磨豆，白天挑着豆腐干去街头卖，十一二岁早当家了。看得同龄人都在朗朗读书，羡慕，卖完豆腐干，便去私塾蹭学。老师出对子，学子对不出，学堂外的洪承畴高声以对，对得高明。老师洪启胤大惊，叹为“家驹千里，国石万钧”，便不收学费，纳为学子，洪承畴得以考举人，考进士，进入明朝体制，成万钧国石。

洪启胤是洪承畴第一位恩师，另有恩师郭都贤。郭公是个多面手，“博学强识，工诗文，书法瘦硬，兼善绘事，写竹尤入妙”，作家兼美术家，“人得其片纸寸素，皆珍藏之”。对于体制内人来说，退休多能，欢度余生，不用夸赞。值得夸赞的是，“都贤笃至性，哀乐过人，严而介，风骨崭然”。官场要的是“严而介，风骨崭然”，做个正人才是要紧，做不做艺人无关紧要。

郭都贤是艺人，更是正人。洪承畴出身进士，却以武将名史。明朝气数将尽，洪承畴东征西讨，建了不少战功。他能成功，郭都贤出力不少。

之前，洪氏犯错，郭都贤恰在吏部，晓得洪氏是个人才，四方奔走，替洪氏说尽好话，背后还自费去要害部门向要害人物打点，使得洪承畴脱罪并升迁，“都贤奏请起用，至是承畴经略西南”。

后洪承畴被俘降清了，先前威逼利诱不降，狱中绝食，要为明朝殉节。奈何清朝派了一位美女，嘤嘤卖萌，燕燕撒娇，挨挨擦擦，洪承畴顷刻瓦解，忠义委地。大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洪承畴终非英雄，抵得住金钱诱惑，挡不住美女围猎。

明朝学者黄道周抗清，抵死不降，洪承畴来劝，黄公给了一副对联：“史笔流芳，虽没成名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将史可法与洪承畴名字嵌入对联，正破了英雄难敌美色的鬼逻辑。

洪承畴节操有亏，心中有愧。明朝亡了，郭都贤做了遗民，酷暑戴斗笠，七月穿芒鞋，与清朝不共戴天，不共履地，在湖南与江西间来回游走。洪氏听说恩人过得凄凉，便带了粮油，带了清币与美元，礼送当年恩人，郭公抵死不受，眼皮眯作一条缝。

“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郭停了停，停了又停，答：“始吾识公时，目故有疾。”当年见阁下，就是那样了的，就瞎了眼看中你。“承畴默然”，倒是没后人做得道貌岸然，理直气壮。

郭都贤对待洪承畴，前后变化大矣。之前，是青眼有加，极力推崇；之后，白眼翻浪，甚是鄙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是洪承畴的背叛。郭公与洪氏当初关系蛮好，却不因关系好才为之奔走辩护描红。私情再好，也只是为着公义。

洪承畴降清，是当年一个公共事件，当时和后来都有人为他辩护。郭公却不站队洪氏，深悔当年用洪荒蛮力，顶起洪氏。家国消亡，人类不亡，人性更不能亡。

洪承畴节操没丧尽，道义也没丧尽，他至少残存人性。洪承畴帮清朝平靖，曾抓了百多湘人，起心要杀。大家一筹莫展，有人提请郭公去，郭公本不再想见他，而为百多人命，也起身前往。洪氏良心未泯，看恩公面，放了抗清义士。郭公打拱手，既谢，又讽：多谢两朝元老。洪承畴也没起怒，低头答：甚惭千古罪人。

卖了身份，没卖灵魂，也好，也还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