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这首具有禅道精神的古诗，题于传世名作《墨兰图》之上。兰，是中国古代花鸟画中常见的表现题材。宋末元继，文人画日渐兴盛，兰与松、竹、梅逐步构建成花鸟画科中的固定主题：“四君子”题材。而彼时的画家们反复创作以“四君子”为母题的画作，除了它们本身的风姿足以吸引画家的观照之外，更多的是借此抒发画作者们的情与志。
郑思肖（1241—1318），字忆翁，号所南，宋元之际著名画家、诗人。著有《心史》《郑所南先生文集》等，工画兰、竹，《墨兰图》是他的代表作品。画卷为纸本，水墨，纵25.7厘米，横42.4厘米，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是中国古代绘画史上，尤其是写意花鸟画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画作。
兰，是“有意味的形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诸多关于兰的文章诗句流传。其中，《孔子家语·在厄》《离骚》中均有以兰草为寄，表达作者所思所感的诗文。唐代诗人李白、张九龄，均有关于兰草的诗句传世。而从三国时期，便有人描摹兰草图案，至南宋画家赵孟坚，兰草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画作中。
兰，在文人墨客的笔下逐渐脱胎换骨，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它往往包含着君子、怀才、隐逸、清雅、高洁等美好的寓意。对于观照到它的人来说，它可以“比德”，也可以“言志”，还可以“抒情”。总而言之，兰在历史的文脉中逐步成长为具有丰富意蕴的形式，是令人读之、观之、品之后，回味无穷的“有意味的形式”。
郑思肖的《墨兰图》，正是这“有意味的形式”最形象的表达。
翻开这幅以兰为主旨的画作，首先看到的是画家本人所书题画诗一首，位于画面右上方，署名“所南翁”；两株相互依偎的兰花，凌空生长于画面中间；钤印两枚，一枚上书“所南翁”，一枚上书“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
这幅《墨兰图》为画家晚年所绘，后继者如王冕、文徵明、陈深等人，在观赏此幅画作后，深受触动，留下多篇诗文、题跋。比如，文徵明观看此图后，便发出“高风无复赵彝斋，楚畹湘江烂漫开”的感叹。
放眼这幅《墨兰图》，可以强烈感受到作者在物象营造上，主张祛除繁缛，力求简约飘逸的审美倾向。兰草以水墨写就，无多余色彩点缀，滋生出自然天真的野趣。
两株兰草依傍而生，叶片向两侧自由延伸，有长短、穿插、掩映、俯仰，花、叶墨色富有浓淡虚实的变化。两朵兰花，一朵绽放，一朵含苞。用书法入画法，以提按笔表现出兰草的叶片形态，笔法徐疾有度。笔力强劲，寥寥几笔便勾绘出兰草质本微末却不容忽视的生命特征。
画作有大片留白，增强了物象的裸露感，带给观者画中兰草虽生于空旷，形单影只却无所畏惧的感受。画中兰草不沾泥土，不偎山石，势以一种孤绝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后被世人称作“无土兰”，也叫“露根兰”。整幅画作笔墨自由灵动，不过度追求形似，笔简意繁，足以体现文人画着重写意的精神内蕴。
画作者在以笔墨赋予兰草形式美感之外，更是透过兰草之形，呈现出了藏于兰草之中的精神格调。因此，品鉴《墨兰图》，除了观赏它的形式美感外，更应将视线往深处挪移，用心阅读赋予这株兰草独特意味的关键人物——郑思肖。
郑思肖生于南宋晚期，36岁时，南宋灭亡。他原名少因，“思肖”是宋亡后再取的名字。有学者研究认为，“思肖”有思念赵宋王朝之意。郑思肖本人入元后，选择隐居于苏杭地区，甚至因昔日好友赵孟頫入仕元朝，而与其断绝来往。同时，与不愿入仕元朝的赵孟坚往来频繁。
赵孟坚擅长画兰竹、水仙等花卉题材，也逐渐影响了郑思肖的艺术追求。后人曾有评述“赵孟坚绘兰之姿，郑思肖传兰之质”。另外，他的文集《心史》中，曾写有多首表达故国情怀的诗文。而《墨兰图》中兰草无土而生，也被后来人视作画者缅怀故国的直接凭证。因此，郑思肖长期以来被视作宋的“典范遗民”。
这种“典范性”，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在朝代更迭间隙，以及文人士大夫集体失意时更为显著。“无土兰“的表现形式，郑思肖的遗民身份，以及流传的大量诗文，给予了后继者们再创作的空间。
郑思肖离世后，《墨兰图》传世，逐渐成为后来者们即文人士大夫群体感慨自身处境、抒发故国情思的重要载体。这一“朝圣”行为，或与郑思肖彼时内心的情感达成了部分共鸣，或是对于该作品的过度解读。
即使过度解读，也并非意味着全无用处。它们的出现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在时间的酝酿中，逐渐凝结成为作品本身的一部分，是对于作品生命的另外一种方式的延续。这种不断涌现的群体性追思行为，体现了一种文人精神的延续。其中，最为明显的如倪瓒在其山水画中对于“亭”这一意象的表现：山水重叠之间，一座四面皆为虚空的茅草亭独立于茫茫原野之中。
这幅《墨兰图》完成于1306年，彼时郑思肖67岁，是其晚年时期的作品。郑思肖在《三教记序》中有言：“余自幼岁，世其儒；近中年，闯于仙；入晚境，游于禅；今老而死至，悉委之。”
这些言论，几乎可以代表他人生不同阶段的精神追求。由此可见，他的人生理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年、中年、晚年各有不同追求。晚年的画家更倾向于禅道修行，处事思想更为坦然自由。
另外，《墨兰图》上的题画诗，即本文开篇所述，充满禅意。其闲章所书16字词句：“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更表现出了画家晚年不愿强求、顺其自然的豁达心境。
读罢郑思肖的人生，再细细品味《墨兰图》。画中兰草立于天地旷野之中，无遮无避、无依无傍，始终以一种孤绝的姿态伫立于天地之间，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霜雨雪。大空间、小物象，极大的强与弱的对比，给人一种静穆的力量。
这力量的源泉便是画者的情与思：既有对于故土的深沉怀念，也有历尽千帆后看淡一切的洒脱。这株兰草也成了郑思肖灵魂的出口。因此，当我们观赏《墨兰图》时，是同时阅读两副灵魂：立于旷野中的兰，以及立于乱世中的郑思肖。
兰，为肖形；肖，为兰魂。
图为郑思肖《墨兰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