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玉凉
晨光刚漫过窗帘缝隙,十二岁的哥哥就趴在床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我昨晚睡得不好,一想到你会像奶奶和姥姥一样老去,我就害怕。我害怕你会老去,更害怕人最终都会死去。”他掌心覆在我鬓角,指腹摩挲着那几根顽固的银丝。
我忽然想起他刚出生那年的冬夜。小婴儿蜷缩在襁褓里,鼻息轻得像羽毛,我总在半梦半醒间惊醒,摸他的额头烫不烫,听他的呼吸匀不匀。有次发现他胸口起伏停了太久,我竟也跟着憋着气不敢呼吸,过了许久才见那小小的胸脯重新起伏。后来才知道,新生儿的周期性呼吸本是常态,可初为人母的心啊,总在那些停顿里长出细密的恐慌。
“妈妈的白发是时光写的诗。”我轻抚他汗湿的额头,像他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第一根白发钻出来时,他三岁,弟弟刚满周岁。两个孩子都得了肺炎住进了医院,针头扎进他们细弱的头皮血管时,我按住孩子的手脚,眼泪却砸在医院的白床单上,洇出小小的地图。那时的冬天总被雾霾笼罩,我每天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恨不能把孩子装进真空罩里。护士说“肺炎”两个字时,窗外的天灰得像块脏抹布,而我的鬓角,就在那天夜里冒出了第一根白发。
后来只要兄弟俩同时生病,白发就准时来报到。左边一根,右边一根,像时光悄悄打的结,直到遇见那位老中医。凌晨五点,公爹就去排队挂号,我和先生抱着两个咳嗽不止的孩子好不容易挤到了老先生跟前。负责问诊并记录的老太太脾气火爆,把我递过去的CT片扔回来:“我们不看这个,把孩子抱过来。”她捏着弟弟的小手号脉,又掀开哥哥的衣服听诊,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老先生接过单子开药,药汁熬出来是深褐色的,但我看见那碗里盛满了希望。
看着晒得黝黑的两个男孩,坐在树荫下翻书的我,一低头看见书页上落了根白发。这两年工作上的事多,加上写作耗神,白发也就跟着疯长。我常对着镜子翻看我的白发,左边密密麻麻,右边争先恐后,黑发反而像撒在雪地里的黑芝麻越发珍贵起来。想起辛弃疾的词:“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原来每根白发都是醒着的时光,在某个焦虑的清晨、某个疲惫的午夜,悄悄在鬓角扎了根。
“妈妈,给你!”弟弟举着一个莲蓬跑过来,阳光在他的牙齿上跳跃。我想起他刚出生时是那么小,小到能放进我的臂弯;想起他第一次叫妈妈时,口水沾了我满脖子;想起他现在会担心我的白发,会在我疲惫时轻轻拍我的背。忽然明白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看着他从蹒跚学步到迎风奔跑,而我在时光里慢慢白头,把每一根白发都编织成牵挂的形状。
前几天整理老照片,翻出我出嫁时的样子。二十几岁的姑娘,一头长发显得很是温柔,笑起来眼角都有星星漏出来。这才十几年的时间,我的白发已经秘密地占据了原来黑发的根据地。不过,我接受自己白发的样子,也喜欢自己晒得黑黑的皮肤。那些都是我真实的模样,不够美艳动人,却那么真实鲜活。
白发真的是时光的刻度。孩子生病时,它是焦虑的印记;公司爬坡时,它是压力的勋章;父母老去时,它是岁月的接力棒。佛经说人生有八苦,正是这些苦,让我们在某个寻常的午后,看着孩子的笑脸突然红了眼眶;让我们在某个失眠的深夜,想起父母斑白的头发突然懂得感恩。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也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人生轨迹。”我温柔地看着哥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当下的每一天都过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看着似懂非懂的哥哥,这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啊,我想。
暮色漫上来时,弟弟从晋祠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哥哥立刻跑过去扶。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叠在一起,我竟有些恍惚。那些被白发串起的时光,有笑有泪,有苦有甜,才是生命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