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留勤
近读《鲁艺》期刊上刊发的《军旅三题——张建鲁中短篇小说近作巡展》,颇受震撼!尤其是张建鲁主席发表于《时代文学》又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荣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包公故里杯优秀小说奖的两万余字的中篇小说《泪河》,更是感人至深、令人动容!
《泪河》是一部凝练而厚重的小说佳作,在短短两万余字的篇幅内构筑起一道跨越青春、爱情与家国的情感长河。小说通过张立、周丽、王红丽三个年轻人的命运轨迹,展现了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抉择与牺牲,其中战争与和平、爱情与责任、个人与国家的多重张力被巧妙地编织进叙事脉络中,生成令人心颤的文学力量。
《泪河》的叙事结构呈现出精巧的时空交错特征。开篇以“踌躇满志,手握钢枪,去往前线的列车上”作为现在时态,通过张立的回忆将兖州大地的过往点滴自然引出,形成前方与后方、战场与故乡的时空对照。这种叙事策略不仅压缩了叙事空间,提高了叙事密度,更重要的是构建了一种情感上的反差——列车向前线疾驰的物理运动与思绪向故乡回溯的心理运动形成逆向张力,仿佛命运的不可逆与记忆的永恒性在这一刻碰撞。张建鲁通过这种手法,在有限篇幅内拓展出广阔的叙事维度,使小说获得远超字数的情感容量。
小说中最为动人的莫过于对牺牲情节的多层次书写。在一场为国而战的战斗中,一同入伍一同奔赴战场的两人,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相遇了。只不过张立是重伤员,王红丽是战场救护员,在敌人炮火袭来之时,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张立而壮烈牺牲。王红丽的牺牲是物理性的、终极的——“她一下趴到他的身上,牢牢地压住了他”。这一场景的震撼力不仅来自于牺牲本身的壮烈,更来自于作者对细节的捕捉:“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面对面还能看出她眼底饱含的亲情和深情。”死亡没有抹去情感的痕迹,反而将其永恒定格,这种生与死的直观对照产生了摧垮读者心理防线的叙事力量。而张建鲁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让这种牺牲沦为简单的英雄主义赞歌,而是通过后续情节展现了牺牲的多重内涵。
然而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不让牺牲停留在物理层面。那双睁着的眼睛,那眼底饱含的亲情与深情,这些细节将肉体牺牲转化为情感永恒的象征。王红丽死了,但她的关爱、她的牺牲精神、她的情感选择却因为死亡的定格而获得了某种永恒性。这种“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构成了牺牲的第一个悖论——通过终结生命,某些生命价值反而得到了强化和延续。
“……可她不能再说一句话,甚至再不能眨一眨她长长的睫毛。她的神色是安定的,甚至有些欣慰,看不出致命伤带来的痛苦与错愕。可是,她的面色正渐渐变白、变灰。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鼻尖和嘴唇。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再没有任何反应,再没有任何声息……”牺牲在张建鲁的笔下还呈现如此的残酷和悲怆,这种对失去战友、亲情、爱情交织在一起的书写,感人至深,让人泪目。那一刻的肉体牺牲只是起点,它的影响和意义在时间长河中会不断流变、扩大、转化。这种牺牲不仅仅是那一刻的英雄行为,更是一个迫使活着的人面对生命价值、责任与道德选择的问题。
在这种多重叙事中,牺牲不再是单向度的英雄主义赞歌,而成为了探照人性深度的多棱镜。它反射出人类最高尚的情感——无私、勇敢和爱;正是这种对牺牲多重内涵的深入挖掘,使得小说超越了简单的情节推进,达到了真正文学艺术应有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
牺牲在《泪河》中不仅是战场上的英雄壮举,更是一种绵延至日常生活的持久状态。张立母亲病逝而不得知的背后,是一种一个老军人、老百姓“忠孝不能两全”层面的牺牲;周丽在张立娘生病之后,在医院陪护,“一陪就是半个多月,脏活累活都是她干的。后来你娘一命归西,她又披麻戴孝地来守灵,先是哭着喊大娘,哭着哭着,喊着喊着,就改成喊娘了。她说她是为你尽孝代你送终的……这闺女,真是少见的情义和品性!”后因误解而草草结婚,这是真挚的友情、相思相爱的情感层面的牺牲;甚至王红丽父母为日后张立方便照顾他们夫妇二人及张立父亲,让他把乡下的父亲接到家里,一起生活的场景,也蕴含着一种接纳牺牲后的继续生存的勇气。这些不同形态的牺牲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牺牲”的复调叙事,打破了传统战争书写中牺牲概念的单一性,展现出个体在国家话语下的多重付出。
《泪河》的情感表达艺术尤为值得关注。张建鲁擅长运用“节制叙事”来实现情感冲击的最大化。例如,王红丽父亲那句“不哭,孩子,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语言极其简朴,却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张力。这种节制并非情感的匮乏,而是将其沉淀与浓缩,是经历巨大创伤后的一种语言转化——当痛苦超出语言所能表达的极限,最简单的话语反而成为最合适的容器。同样,周丽出嫁的真相借母亲之口平静道出,不加任何夸张的渲染,却深刻传递出造化弄人的无奈与苍凉。这种叙事风格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哀而不伤”的美学追求一脉相承,赋予小说一种含蓄而深远的感染力,令人回味良久。
小说标题“泪河”,本身即是一个意蕴深厚的核心隐喻。它既实指那条流淌于鲁南大地上的泗河,也象征一条由人类苦难与情感汇聚而成的洪流;既是无数个人泪水的蜿蜒,也是一个民族在战火与创伤中共同流淌的集体情感。他以此深刻暗示:每一滴个人的眼泪都不会干涸,它们终将汇入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与精神史诗;而每一个微小的牺牲,也由此被赋予深远的历史意义,得以在民族的延续中获得永恒。
《泪河》篇幅虽短,思想内涵却极为深远。它超越了单纯的战争叙事,深入探讨了在特殊历史语境下个体如何直面命运、理解牺牲、并继续前行这一永恒命题。小说并未借助宏大的说教,而是通过细腻的情感描摹与精准的细节呈现,将无法轻易言说的生命之重悄然托付于读者心间。这种含蓄而信任的叙事方式,充分体现了张建鲁对读者智慧的尊重,也彰显出他作为写作者的成熟与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