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04日
第04版:

我和海叔的故事

张开柱

海叔是我本家的长辈,1948年秋天出生在微山湖畔的一个小村庄,弟兄四人排行老二。他比我大8岁,我从12岁和他一起住了6年多。

村里老人说,海叔一出生就虚弱,好几天不会吃奶,就起名海吧。老家土话“海”就是扔,起这名好养活。他小时候眼上长疾,没治疗,撇了个疤瘌,村人就给起外号。他长大了,出门喜欢带副墨镜。

海叔个头不算高,漫长脸,留平头,爱笑,上过两年小学。60年代初,国家积极动员参军入伍,海叔还不够年龄,就在村里第一个报了名。体检身高体重抽血化验都没问题,心脏有杂音,不能当兵,入伍的梦想就此破灭。

1965年麦收,干旱加上地薄,小麦长势不好,一亩也就收百十斤,生产队交完公粮,每人能分几十斤。有天中午社员轧完场,都回家去吃饭了,海叔值班看坡,离麦场有二三里路,他突然看见麦场冒烟了,拼命的一边往场上跑,一边大声喊村里人救火。

麦场成了火海,他一次次从场边坑里挑水,拼命的往麦垛上泼,头发烧焦了,衣服烧烂了,手也烧破了,火扑灭了,人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村长过来掐住他的人中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醒过来,村里专门奖给他5公斤小麦。

六七十年代没有化肥,种地只能靠农家肥。一到夏天,家家户户都在猪圈里沤绿肥,两三个月有机肥就沤好了,挖出来用小车推到村头再捂上半个月,就可以交到生产队换工分。挖粪坑是个力气活,且又脏又臭,我们家和前院的烈属焦奶奶家都没有劳力,这个活每年几乎都是由海叔帮着干。那时候帮着干活不像现在要给工钱还要管饭,就是白给帮忙。

每到那天,俺娘会蒸上一锅小麦面掺玉米面的馍馍,海叔干完活,就把热馍馍端出来让他吃。他每次只吃两个馍馍,喝上一碗白汤,再让也不吃了。其实他并没吃饱,只是想给我家节省一点。

1969年冬天我考上了初中,家里姊妹多没地方住,我父亲找到海叔让我跟他一起住,他一口就答应了。他家在我家的屋后,那时村里凡是拆了老屋,都要按规划给个新的宅基地,不论老宅子大小,一律给个10米宽、15米长的院子。

海叔家的老屋也快塌了,就拆了在村南头建了新房子。老院子暂时没规划,就空了下来,留下了一间4平方米多点的锅屋没拆,屋很矮,也没窗户,房顶熏得黢黑,泥挑的土墙也坑洼不平,下大雨时还经常漏雨。

就是这间锅屋,成了我们爷俩的住处。海叔专门脱了一些土坯,垒了一个放煤油灯的台子,再放上他的一个小木箱子,可以在上面放书写字。他还用土坯垒了一个床帮,里面塞了很多麦秸,上面铺了一个草苫子,再铺上苇席,就是爷俩的地铺,也就是床,屋里也就没大有空啦。

床上没褥子,一床破被子一盖就是一冬天,被子上有逮不完的虱子,春天暖和了拆了被子就当被单子盖。夏天满屋蚊子,冬天滴水成冰,床底下还有老鼠。

这间小屋成了我青春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也成了我初中、高中一直到当民办教师居住和晚上学习的地方。海叔常说,要想有出息,就要好好学习。你看看咱庄上那个谁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啦,多厉害……

海叔平时不大喝酒,有时抽颗烟,烟瘾不大。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他让我早点睡觉,说出去有点事,晚回来一会儿。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回来了,坐在床边上吸烟,还骂骂咧咧的。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人给他说媳妇,让他买了两盒白莲烟,在大队部门口等了半晚上,小闺女终于来了,穿着花棉袄,围着红头巾,个头挺高。见面后媒人说:“人你也见了,如果感觉可以,过几天请吃顿饭再说吧”,带着小闺女就走了。

海叔人实在但并不颟顸,他想,见面的小闺女怎么连一句话也没说,他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见那个小闺女把胳膊搭在媒人的肩膀往前走。他转过身急忙向前跑了几步,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原来是邻村的二狗子装女孩骗他的。他大喊一声,摸起砖头就砸过去,吓得媒人和二狗子撒腿就跑。他说,我没追上他俩,要追上非得劈了他们。

那一夜海叔翻来覆去没大睡好,这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相亲,也是我见他发脾气最狠的一次。

早晨上学没有钟表,要听鸡叫的声音,一般鸡叫3遍就胧明了,海叔就喊我起床。再不然,有月亮的时候看月亮地,阴天下雨就凭感觉。

快考高中的时候学习紧张,海叔怕我迟到,决定买一个小闹钟,可那时候根本就没钱买。他就去河堤上采了好多次蒲公英和益母草,攒多了到公社药材站卖了10多块钱,又步行30多公里路,到济宁小闸口典当行想买个旧的小闹钟,可是店里就只有几个大座钟和一块旧怀表。

大座钟肯定买不起,他就花了9块钱买了个旧怀表,怀表上的链子还剩下一小段,回来栓了个绳挂在床头上,夜静的时候还能听到表的滴答滴答声。

一开始怀表走得挺准的,过了两三个星期,每天就要慢半小时,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拿着表去村卫生室对时间。

有一天海叔帮邻居家盖屋,去两城山上拉石头,累了一天,回来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我朦胧地睁眼看了一下表,才5点钟,就又睡着了,再睁开眼,太阳都老高了,表还是5点。

海叔猛地坐起来说,哎呀,昨天晚上累了,忘了对表了。再后来,给表上弦表也不走了。海叔仍然把怀表当成个宝贝,找了条小链子,出门的时候把怀表装在口袋里,把小链子系在扣眼上,耷拉在胸前。有时候还在中山装上面的口袋,挂个没有墨水的钢笔,显得很斯文。

海叔的大哥在枣庄煤矿上,有一次他去干了一阵子装煤炭的活,挣了点钱,回来就买了一辆老国防牌的旧自行车,这也是村里第一辆自行车。他有了车,平时也舍不得骑。

有个星期六的晚上,海叔说要骑车带我去济宁逛逛。第二天起得很早,中午到了济宁的百货大楼。那楼很高,里面卖的东西也很多,但都得要票,再说我们也没钱买,逛了一会儿就去他远门的亲戚家了。

亲戚家住在南门里的胡同里,一进大门是两大缸金鱼,有红的黄的黑的三色的五花色的,有眼睛带水泡的,有的像个小绒球,还有的像鹅头似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各式各样的金鱼。

亲戚用个罐头瓶给我们装了几条,让带回去,海叔又带我去大槐树西面的一家饭店。那里人很多,都在排队,杂合汤5毛钱一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爷俩每人喝了一碗汤,吃了两个馍馍,只是垫垫肚子。直到今天,这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在城里下饭店,喝的最好喝的一碗汤。

回家上泗河堤的时候,车子滑链了,连人带车滚了下去。我一路上抱着的金鱼罐头瓶也摔烂了,金鱼洒落在地上,蹦了几下就死了。

海叔爬起来赶紧问我,没扎破手呗,没摔着呗。我说没有。海叔说这事都怪他,要是进城带个铁盒子就好了。他还说这次进城就是去要几条金鱼,然后放在我们的小屋里,没有了就算了,等着再去要。

海叔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什么事也不急躁,也不怪罪和抱怨别人。

我上高中那年,海叔靠给马坡采购站拉脚挣的钱,买了村里的第一个收音机。除了白天听新闻,晚上听的最多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电影录音剪辑,还有革命样板戏和豫剧《朝阳沟》选段,偶尔也能收到流行歌。

海叔最爱听的就是《沙家浜》选段,高兴了就学唱几句,不过他一唱就跑调,还跑得很远。我也从收音机里学到了更多的知识,了解了更大的世界,也学会了好多电影插曲和京剧唱段,至今没忘。

冬闲的时候,海叔就去他大哥那里一趟,每次都带回一些新奇的东西,矿上的防毒面罩,带胶的手套,高腰的大水靴子等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海叔为了我晚上看书学习,专门带回来一盏矿灯,像电灯一样亮,照得小屋明晃晃的。

海叔不认字,但他鼓励我读书,他说“读的书多了肯定会有用的,你看看人家赵老师,懂得东西多多……”。我就是用这个矿灯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金刚》和《水浒传》等。

后来矿灯没电了,他又从矿上带来嘎斯灯,尽管比煤油灯亮,但是屋太小,气味太大,呛得慌,后来就没再用。那盏嘎斯灯,前几年还在老房子里。

海叔常年有病,但从没把自己当成病人,跟男劳力一样干活,一到冬天就跟着生产队里出去打河工,挖泥抬土样样都干。农忙的时候,他就帮着没有劳力的人家干农活,冬天农闲就帮着别人到济宁八里庙拉稻草。

拉稻草是个很苦的活,我也跟着海叔拉过几次。去的时候空车他就拉着我,回来的时候都是他驾车子让我拉偏绠。每次都是夜里两点多钟就从家里起身,因为走公路太远,就从程楼过泗河去济宁。

那时泗河上没桥,要从河滩里趟水过去。冬天河里结冰很厚,要先推着地排车把冰捣碎,再趟水过去。买好稻草回来更辛苦,一辆地排车俩人要拉500多公斤,到了过河的时候,已经负重走了几十里路,累得筋疲力尽。

北风飕飕,河水刺骨,腿像被割刀一样疼,上了岸腿麻得不能走路。海叔都是给我使劲揉搓腿,然后我们吃点凉干粮继续走。

其实拉一趟稻草,累整整一天,比在家附近最多能省20多块钱,那时候大家都这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海叔常说,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这话我始终记着。

海叔是个乐观的人,他不懂音乐,但他有一件乐器,是一支箫。不知道是洞箫还是南箫,也不知道是G调还是F调。他不识谱,我也听不懂他吹的什么曲子,反正他遇到高兴的事,就吹上一阵子,那悠扬的声音非常悦耳。他烦的时候,也吹上一会儿,那声音听起来苍凉。尤其阴天下雨,没事的时候,他坐在床边,一吹就是一上午。

改革开放以后,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海叔没文化,身体也不好,依然在家种地。有几个30多岁的光棍汉在外面挣了钱,回家娶了媳妇,海叔对我说他也很羡慕,可是他没钱,也没房子,年龄也大了,也没人给他说媳妇。

90年代初,我调到济宁工作以后,家里老人相继去世,留下了间旧屋也没人住,我就让海叔住到了我的家里。他除了种地,还学会了修自行车,但不专业,总是修不好,也没挣着钱,还挺累。

后来,我在城里发现修鞋这个活很好,就专门回家一趟,让他转行修鞋,还让他拜了个师傅,很快就学会了。我帮他买了砸鞋的工具和缝鞋的机子。那时候一个乡里也没几个人干修鞋的,即使有也穿得脏兮兮的。

他去镇上出摊之前,我专门给他了一件黄色的军褂,买了修鞋用的围裙,穿的很整洁,还显得非常专业。他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生意很好。

他修鞋非常认真,一针一线都很仔细,砸的鞋掌既耐磨又结实,焊接的塑料凉鞋从来不再原处断裂,价格十分便宜,有钱没钱都给修。凭他的技术和实在劲,方圆十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当年修鞋的名人。

海叔每次来济宁买材料,都从家里给我带点青菜,有时还专门带点微山湖里的鲜鱼。我每次都在黄淮宾馆的食堂里,打两份他最爱吃的荤菜,买4个卷子,让他吃饱喝足再回家,走的时候还要给他带上两斤玉堂酱园的豆腐干和咸菜。

一晃几年过去了,海叔修鞋挣了点钱,买了长虹牌彩色电视机,买了永久牌的自行车,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还买了一副带金边的墨镜,并且镶了一颗大金牙,一笑就闪闪发光,露出满脸的幸福。

我甚至还张罗着,想给他找个媳妇。每次骑自行车回老家,我们爷俩都要喝上一杯酒,然后他会拿出箫来,吹上一段所谓的曲子。每次我走的时候,他都要送到村口,等我走了很远,他才回去……

1997年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秋风瑟瑟,路上落着零乱的法梧桐叶子。我到办公室不久,电话铃响了,老家教学的绪顺叔叫着我的名字,悲声地说:“你海叔不在了。”我缓缓了神,放下电话,泪不由地从眼角滑下来,请了假往老家赶。

前两个星期他还好好的,我在去微山的路上,还看见他在马坡的路口出摊修鞋,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四叔说,海叔一大早就从他住的我家老房子里收拾东西,去马坡集上出摊,天气不好不让他去,他不愿意,说上个集收来的鞋,这个集一定要给人家修好送去,天要冷了别影响人家穿。大约11点多钟,他在摊子上觉得有点难受,就躺在了地上,有人喊他修鞋,他不答应,才发现他病了。

一位好心人马上跑到马坡卫生院喊了医生,但他已停止了呼吸。他修过鞋和没修过鞋的乡亲都痛哭流涕,好几个哭着说,他给补了好几次鞋了,都还没给他钱呢,正要卖完菜给他送钱呢……那一年他49岁。

过了一会儿,四叔和我一起到我家的老屋里收拾海叔的遗物,在床头桌子上有一个记账的本子,上头有几十个人名,有本村的也有邻近村的。大概是3种账:有50多人是欠的修鞋钱,都是3元5元的;还有十几个人是借他钱的,大多是20元30元的;再就是他送给别人的钱,一共有8个人,每家都是100元。这8户人家有6户家里有病人的,有一个残疾人,还有一个是五保户。账本上一共记了1500多元,这应该是他大半年修鞋的收入。

海叔过世26年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但是我每次回到老家,还会想起他。偶尔路过他的坟地,想起他对我的好,不禁潸然泪下……

2023-06-04 张开柱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158107.html 1 我和海叔的故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