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代厚
我去安徽的颍上,是冲着管仲的。
《史记·管晏列传》开篇就说:“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他执掌齐国政权多年,在政治、经济、军事、法律、文化诸多领域,建树卓著。孔子曾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管仲,我们恐怕还处在未开化的阶段。
颍上不仅出了管仲,还有鲍叔牙。这个人同样了不起,没有鲍叔牙,也不会有后来的管仲,历史上把他们两人合称管鲍。颍上有管鲍祠,是纪念他们俩的。
穿过一个长长的巷子,来到它的面前。它比我想象的要小许多,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不要门票,也没有什么人。
一进门,先看到的是管仲墓。再往前,便是管鲍祠的正厅,门旁有对联:“佐霸肇开新政局 分金饶见故人情”,厅堂内有管仲、鲍叔牙比肩而立的塑像,他们像是正要出门,一如当年去匡扶天下。
正殿高悬“挚交千古”额匾,两侧柱子上题有一联:“相齐桓公一匡天下 友鲍叔牙万古高风”,对两人的交情和功绩作了高度的概括。
管仲和鲍叔牙都是颍上人,分别诞生在颍上县的管谷村和鲍庄,两村仅有一河之隔。两人自小是好友,长大后一起去做生意。
有一天,他们在路上看到一根金条,但是谁也不肯拾取,坐等失主。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来找,就叫随从看守,他俩去村庄寻人。
随从见主人离去,心生歹意,欲取金逃走。谁知腰刚弯下,金条忽然不见,却有一条赤蛇扑来,吓得他连呼救命。适逢一位农夫路过,急忙挥动锄头将“蛇”断成两截,这随从趁机溜之大吉。
管仲、鲍叔牙来到原处,见人走金断,十分诧异。路边的农夫问:“天赐黄金,何不分取?”
鲍叔牙将长的一截递给管仲,自己留下短的一截,管仲坚决不受。他们想到天赐金于地,应归于当地百姓,将两截金条分送给两个村子的人。
金条变蛇自然是一种传说,但管鲍分金,想来是有的。后人为纪念其人其事,在此建了“分金亭”。
古人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管鲍之心像金子一样洁而无瑕,洁而无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坚决不要、不争、不夺。“眼界高时无物碍,心源开处有清波”。这种金子般纯净的心,一方面来自于后天的修养,但我更以为在于先天的本性。
管仲少时家贫,名义上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但他根本没钱入股,分利的时候,他却要比鲍叔牙多拿一些,鲍叔牙从不计较,任他多取。管仲在鲍叔牙遇事时几次出谋划策,反倒一再把事情搞砸,使鲍叔牙陷入更加困窘的境地。
面对这样一个朋友,鲍叔牙并不认为管仲多分利就是贪心,因为管仲需要钱去奉养老母。也不认为把事情搞砸就是他愚蠢,只因时机有所不利。鲍叔牙的容人之量和识人之明,在今天仍令人感动。
后来管仲辅助公子纠,鲍叔牙辅佐小白,两位公子争夺王位打了起来。管仲搭箭射向小白,射在小白束衣的带钩上,小白假装被射死,随鲍叔牙偷偷到了齐国。等公子纠和管仲进入齐国国境,小白已做了齐国国君,就是后来的齐桓公。
即位后,齐桓公让鲍叔牙做相,鲍叔牙却极力推荐管仲。说服桓公之后,他又自作使臣,从鲁国救回了管仲,把相位让给他,而自己则甘居管仲之下。古来嫉贤妒能、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鲍叔牙这种胸怀,又有几人?
当然,值得称赞的还有小白,他不但没有杀死这个昔日想置己于死地的人,反而任他为相。没有海一样的胸怀,他成不了号令天下的霸主。
管仲成名后,并没有忘记鲍叔牙,他曾十分慨叹地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这里的“多”,是夸赞的意思。
管仲早年当兵打仗,曾经临阵退缩,后来他和召忽一起辅佐公子纠。而当公子纠死后,召忽便按照当时士人的名节要求自杀了,而管仲却独自偷生。不但偷生,后来还去辅助自己的政敌齐桓公,舆论大哗。这算是失节,为时人所不齿。
面对这个所谓“大节有亏”的朋友,鲍叔牙却说,管仲临阵退缩,那是顾念老母,而改事齐桓公,恰恰说明管仲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念,并非只为一主。
这真是非凡的见识,无人不被折服。
后来管仲病重,齐桓公亲至病榻前,问鲍叔牙可否接替相位,管仲却断然说道:“不可。鲍叔牙为人刚愎而上悍,刚则犯民以暴,愎则不得民心,悍则下不为用,其心不惧,非霸者之佐也。”
是不是让你大跌眼镜?
管仲这个相位是鲍叔牙让的,而今管仲临终,却不同意让鲍叔牙接替相位,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鲍叔牙闻听后,反倒十分高兴地说,管仲荐人无私,完全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这也正是我当初推举他的原因啊。
太出人意料!古往今来,也没能找出第二人。
个人的友谊本来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但他们两人的友谊,完全超出了私谊的范畴。
千百年来,管鲍之交之所以被人传颂,一方面他们心地纯洁,更重要的是以国家为重。因为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鲍叔牙才让出了相位给了管仲;同样也是从国家利益出发,管仲临死,并不推荐鲍叔牙接替相位。如果没有这种天下情怀,哪怕他们的友谊再深厚十倍,也早被几千年的历史风云湮灭无闻。
真的让人感慨万千,感动不已。
晋代的傅玄赞美两人的交情说:“管鲍不世出,结交安可为?”管鲍之交,已成为中国代代流传的佳话,世人交友的准则。
而如今,眼前的祠庙却如此荒凉,我在祠庙中待了1个多小时,不见一个人来。
这固然和颍上不是大城市有一点关联,但更重要的恐怕并不是这个。杜甫在《贫交行》一诗中说:“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现今的人们忘了管鲍之交了吗?
这个小小的祠庙,屈居在这个小城的一隅,没有繁盛的香火,多么清静。或许也正因为此,才少了喧嚣和浮躁,多了厚重和悠远,祠虽小,而乾坤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