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0日
第03版:

青藤书屋记

刘笑关

绍兴城前观巷大乘弄内,有小院一座。入墙门,见几间陋室,一隅竹,一方天池并一株青藤,更兼土堆片石间疏植桂花、芭蕉、腊梅、黄杨三五棵,还有荒草数丛,若无人工拾掇,俨然便是废园景况。

这小院曾经蜗居过一位落魄潦倒的文人,曾经拘囚过一个落拓不羁的精灵,曾经出脱过中国绘画史上大写意派的一代宗师。他就是明人徐渭先生。徐渭先生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因其嗜书成癖、诗画双绝,却淡漠功名远权贵,故被时人视作傲世狂生。

这小院原名榴花书屋,不知起于何时改称为青藤书屋。自此青藤书屋的雅号伴随其旧主徐文长的大名,一直远播海外并延续至今,历400年而不稍衰。

作为徐渭的故园,古今前来游瞻的不知已有几多!寻诗,问画,找梦,觅草径上的屐痕遗踪,好奇15世纪一个鬼才晚年落魄的那一段人生。人们抚摸园隅那一株盘虬冷黝的青藤时,或许可以想见徐渭曾将坚韧冥顽的品性也埋进了土里。

人们惊羡屋前那一块方不盈丈的天池水,终年不涸不溢而每日澄静清澈时,大抵也不否认徐渭挖掘到泉脉的当儿,该是有仰天长笑的。还有山墙上徐渭亲手书写的“自在岩”刻石,他自在过吗?他也曾有过名缰利锁的羁绊?还有他亲笔题下的“一尘不到”的匾额,这应该是一个清虚朗净的道家传人。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就在这残破的小园里,世事粉碎了徐渭一个又一个的梦,激烈的壮怀终于散淡了,静如止水了,继而又变得玩世不恭甚至癫狂。凭他的才学竟8次乡试不中,37岁时被抗倭名将胡宗宪收为幕僚,5年后却又因胡宗宪的被弹劾而受牵连,获罪下狱,一囚就是数载,青藤书屋也因此而空寂了数载。

待到徐渭出狱,已是形神俱疲,心灰意懒。青藤书屋便常有主人的沉默,主人的叹息,主人拍案而起的震怒。他不再留心世事,甚至连自己居住的书屋也很少关顾。卧榻起了霉花,凳腿缀着木耳,室内不常走到的地方茂生出青草,连跌落地上的一粒黄豆也理直气壮地冒出了芽儿。他整日与笔墨纸砚为友,伴随着的还有一条狗。他与人周旋得累了,似乎感觉到最可信赖的还是狗。

寂寞的书屋,孤独的主人。耳听风摇芭蕉的萧瑟,泼墨作下《老树寒鸦图》;冷对檐头滴雨的凄清,纵笔挥就《袁安卧雪图》;仰望月影西沉的空旷,遂又构想出一幅《驴背吟诗图》在心里。

大抵在百无聊赖中,主人也会长啸几声他的《四声猿》。他以他对生活独特的理解作画,将苍凉的情绪渗进笔墨。在当时无疑会被人视作艺术上的反叛,也注定了他笔墨的价值远不够换回三餐老酒。于是,年已五旬,仍然漂泊不定的老先生,不禁悲从中来,发出一声叹息:“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晚年的徐渭,为窘困所迫几至于病狂:用利斧击破颅壳,用三寸长钉刺入左耳,用锤子自碎肾囊。“九死辄九生,丝断复丝续”。似乎唯有一死才比他的弄笔墨更能表现自己的大绝望大超脱。

他终于死了。半领苇席,一身寒衾,三寸薄棺,永息在野山冷土里。

书屋犹在,青藤犹在,徐渭先生更该长在。■成岳 摄影

2025-05-10 刘笑关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202997.html 1 青藤书屋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