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2日
第04版:

从未消失的土路

华涛

土路蜿蜒,村东头那棵歪斜的老柳树记得,那条黄土路原是驮着月光长出来的。祖父说,当年逃荒的人们流落到此,背囊里抖落的谷子在鞋跟处生了根,第二年春天竟蜿蜒出十里青苗。

后来车马踏平草茎,碾出两道深辙,像大地的掌纹刻进岁月。天雨宽广,百草群起,车轮碾过,倒伏几多。此消彼长,百草与车轮纠结了数千年。

那时的土路会呼吸。牛车经过时,松软的尘灰便腾起细浪,裹着车轱辘的吱呀声往天上飘,飘到白云上,飘向远方。路旁紫云英、车前草沾满浮尘,像是撒了层金粉。

每逢雨季,大车辙里积着一汪浑水,青蛙端坐其中,“呱呱呱”把暮色叫得愈发幽深。也有失落的蛐蛐蚱蜢,挣扎着从浑水中蹬腿游出,用前足搓一搓触角,算是美颜。

叽叽喳喳的孩童中,必有一个是我,正从学堂一哄散出,赤脚踩过温热的泥浆,脚趾缝里钻出细小的气泡,恍若踩着云絮行走。

也有独自去上学的清晨,薄雾里,有独轮车吱扭扭压过露水,车把式哼的小调惊起稻禾丛里的白鹭。放学后,暮色中的老人背着柴火,和身后黄牛的身影一齐被夕阳拉得老长,恰似移动的瘦金体。

入夜,路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蹄印盛着月光,恍若银河碎屑落进人间。月光把车辙镀成银链子,恍若大地佩戴的古老首饰。

辙痕深浅,祖父的牛车在土路上碾了四十年。榆木车辕早已沁透汗碱,结成灰白色的盐花,木铁黏合处,黝黑锃亮,似乎可照见人影。车辙深处藏着秘密:春天载着嫁妆的红漆木箱曾在此颠落铜锁,夏日骤来的暴雨竟溅起土腥味的尘雾,秋日运粮的麻袋漏下几粒麦子欢喜了鸟雀,寒冬送葬的队伍撒落的纸钱沾满谁的苦泪……这些痕迹被后来者的脚印覆盖,却永远留在土地的褶皱里。

某个槐花纷飞的午后,我跟着祖父去镇上卖粮。牛车慢悠悠晃着,车板缝隙漏下的谷粒引来成群的麻雀。行至坡道最陡处,老牛突然屈膝跪地,祖父急忙用肩膀抵住车尾,脖颈青筋暴起如老树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何《诗经》里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原来先民们早把对坦途的渴望刻进了骨血。

我在三更天偷听过土路的心跳。守麦场的老汉说,夜深人静时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远处行人的脚步声。我试过,却只闻得地气在泥土孔隙中游走的窸窣,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黑暗中私语。无数的虫子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笑我,我是大地中心演小品的主角儿。

后来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村庄,柏油路像条黑蟒吞噬了土路。新铺的路面平展如镜,却再长不出车前草与蒲公英。那些曾经在浮尘中翻飞的燕群,如今只能贴着晒软的沥青低掠,翅尖沾满汽车尾气的油腻。

被铲除的不仅是泥土。埋在路心的石碾子,嵌在坡道的马蹄铁,还有车把式们用烟袋锅画在树皮上的记号线,统统混入建筑废料。某个清明回乡,见施工队在拓宽路面,挖掘机的铁齿啃噬着祖坟旁的黄土,飞扬的尘烟中,恍惚看见先人们沿着消逝的辙痕向西迁移。

苏轼“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慨叹,此刻竟成了谶语。村口石桥栏板上,光绪年间捐路人的名字模糊难辨。祠堂墙角堆着残缺的“泰山石敢当”,那些曾庇佑行人平安的符咒,终究没挡住推土机的履带。唯有那棵老柳树,因为不碍事,得以留在残存的路基,年轮里还困着往昔的车铃叮当。

去年深秋,我一直闹肚子,母亲托人捎来一包故乡屋檐土。说是修路时特意从老房子墙上取的,装在粗陶罐里竟生出细密裂纹,宛如土路龟裂的旧貌。夜深人静时掀开罐盖,依稀闻到当年牛粪混着青草的气息,那味道让人鼻腔发酸——原来乡愁是有形状的,是螺旋向下的陶罐纹路,是掌心握不住的细小沙粒。

寒露那天在异乡街头,忽见孩童追逐着滚铁环,金属圈撞击柏油路的清响,竟与三十年前铁环碾过土路的钝声重叠。怔忡间有一种声音:我们何尝不是岁月打磨的铁环,在城乡的车辙间滚来滚去,带着故土的泥屑,在新浇的混凝土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

如今走在任何一条路上,脚底都会泛起隐秘的震颤。那或许是基因里镌刻的古老记忆:八千年前粟粒落地的轻响,三百代先民脚茧摩擦大地的温度。每个中国人都是带着故乡的泥土上路,在异乡的雨季,鞋跟总会长出意想不到的草芽。

祖父的榆木拐杖还立在老堂屋的门后,杖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像极了干涸的黄土路。某个恍惚的瞬间,我仿佛看见杖头的铜箍映出往昔:牛车仍在暮色中吱呀摇晃,车辙里晃动的不是天雨积水,而是碎成千万片的皎皎月光。而那些消失的土路,或许正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生长,等着收留所有迷途的乡魂。

母亲说,人活一世就像在土路上行车,不怕坑洼就怕打滑。如今懂了,当年觉得硌脚的石子,都是命运埋设的路标,防滑,坚定。那些沾在衣角的苍耳子,恰似岁月为我留下的邮戳。走在任何地方,都能听见故乡的土路在脚底沙沙作响。

——原来我们终生都在编织一条看不见的路,用记忆的经纬,用消逝的辙痕,一并如乡愁在泥土的肌理中自然生长。

■毛毛 摄影

2025-06-22 华涛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206215.html 1 从未消失的土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