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的散文集《活在尘世中》,收录了他的《蝈蝈纪事》《薄如大地》《河上漂下一群羊》《一棵桑树的生长史》等46篇美文,每一篇都读得我如痴如醉。
其中以动物命运为脉络的一组散文,作者以悲悯为笔,蘸满人文关怀的墨汁,勾勒出一幅充满痛感与温情交织的生命图景。
羊、鹅、燕子等生灵,不再是人类生存活动中的附属品,而被赋予了鲜活的情感与尊严,其遭遇如同一记记重锤,叩击着读者的心灵,也照见了人类在与自然相处时被忽视的良知与温情。
这种对生命的凝视与反思,不仅构成了散文创作的深度,更指向了人类文明进程中亟待修复的精神缺口。
作者巧妙地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惯性,将动物从“物”的从属地位中解救出来,赋予它们主体的情感与意志。
在《河上漂下一群羊》中,羊皮筏子不再是简单的渡河工具,而是羊生命消逝后的“沉默见证者”。
“在我童年的山坡上,青草是土地茂盛的毛发,野花是月亮遗落的露珠。一群羊离我是如此近,它们悠闲地踱着花瓣的步子,埋头咀嚼着青草,像在给土地理发,用不了多久,或许就一场雨后,毛发又参差不齐地生了出来;翠绿的汁液流淌在它们雪白的牙齿和粉红的舌尖上,一朵朵的花拧身闪过不同色彩的身影,空气中泛滥着草根的清香。它们中的一只,长着两个尖尖的角,像扎着两个朝天辫,偶尔抬起头,与我对视了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看见了它潮湿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怯弱、安静与善良,它金褐色的双眼好似两枚金色小钉,将我钉在了忧伤上头。”
通过童年记忆的回溯,羊“潮湿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怯弱、安静与善良”与成年后“撕、拉、撵、扯、挫”的宰杀过程形成残酷对比。
“它们走下山坡,望河兴叹,命运就被篡改了。先是一柄被清水濯洗锋利的刀子,刃口向外贴着舌尖衔在齿间,一刀引出了一支血箭,接着它变成了一个动词实验工厂,撕、拉、撵、扯、挫,等等,这一连串动词只为赶在它人世的余温尚未冷却之前,剥下一具完整如初的皮囊。对待这些皮囊,如同对待一个意志坚定者,在烈日下暴晒,在盐巴中腌渍,在清油里洗澡,直至透明光洁,成为一个个扶不起的口袋。它们会被人嘴对嘴地吹满气,这是一桩考验人的肺活量的活儿,吹满一只羊皮筏子所用的皮囊,至少需要七个以上汉子的肺活量,他们呼出今生的空气,它们吸入来世的气息,借一口气,还回了魂。”
这种充满张力的叙事,将生命屠戮的血腥场景赤裸呈现,迫使读者直面人类对其他生命的暴力剥夺。当羊发出“像孩子一样拼了命叫母亲”的咩咩声时,激起我心灵的强烈震颤,这种跨物种的情感共鸣,彻底瓦解了人类将动物工具化的心理防线。
同样,《灰鹅进城》里编织袋中沉默的灰鹅,与童年记忆中“抖擞开两扇翅膀”追撵人的鲜活形成撕裂。“仿佛是被谁挥手施了魔法,它们一律探着脖子,嘴巴紧闭,不喊不叫,一双眼睛黑如珍珠,明亮无邪。它们来自微山湖上,先是坐船上岸,又坐车被卸到这个站台,再坐车去往更大的城,一趟趟地奔波劳顿,最终被送入城里敞开大门的餐馆,进入食客们无限扩张的口腹。这就是一只鹅的少年成长史,是它离水越来越远,离餐桌越来越近的过程。”
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画灰鹅“黑如珍珠”的眼睛,被染成粉红色的“王冠”,这些充满尊严感的意象,与它们即将沦为盘中餐的命运形成强烈反差。
《白鹅啸天》中白鹅脚掌上被洞穿的窟窿,更以触目惊心的细节,暗示着人类为满足需求对生命施加的暴力。“它站在笼中,挺长脖子,歪着脑袋,黄豆粒大小的黑眼睛清澈平静,映得出一片海。不待人走近,它已经探颈仰天长啸,这是真正的金石之声,高亢清朗,飞上傍晚的天空,冲决混浊的阴霾,压住喧嚣的分贝,久久地如钟声回荡。我走近它,发现它金黄的脚掌上各洞穿了一个窟窿,有一分硬币大小。我猜不透这两个规整的窟窿因何而来。”
这些叙事共同构建起对生命尊严的礼赞,也让读者直面人类中心主义背后的残酷。
作者对动物命运的悲悯,并非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源自人性深处的共情与反思。抚摸灰鹅“柔软、温暖、细致”的王冠时,触摸到的不仅是动物的皮毛,更是被文明压抑的生命本真。白鹅“探颈仰天长啸”的不屈姿态,让作者“被老茧层层包裹的心”生出别样温情。这种情感的涟漪从个体延伸至群体,最终指向人类对生命共同体的责任。
而《向一群燕子忏悔》,则将悲悯推向自我审判的深渊。少年时期因冲动伤害燕子的记忆,与成年后目睹孩童重蹈覆辙却选择沉默的“二次伤害”,构成双重忏悔叙事。“它们像一片片汁液饱满的树叶,默默地凋落下了楼”的画面,将暴力瞬间凝固为永恒的道德拷问。
作者坦诚地剖析自己“恶的因子和欲望”,揭示出人性中恶的传染性与顽固性。当作者坦言“心灵深处一直飘萦着血腥”,悲悯已经升华为自我救赎的力量,直指人类内心潜藏的暴力基因与文明进程中的道德滑坡。
文章中的人文关怀,不仅是对动物苦难的同情,更是对人类文明的深刻反思。作者通过《鹅》诗的引用,以及白鹅“化作悠悠白云”的想象,将诗意田园与现实残酷形成互文,讽刺人类在发展中丧失的生命敬畏。在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人类逐渐习惯将动物视为资源和商品,这种认知偏差导致对生命的漠视成为社会集体无意识。
而羊、鹅、燕子的悲剧叙事,则共同构建起从“伤害”到“觉醒”的精神链条。白鹅的“金石啸声”与燕子的“呢喃”呼应,象征生命无论强弱都拥有不可剥夺的尊严。作者持续的忏悔,则成为刺破麻木、唤醒良知的利刃。
这种叙事既不回避人性之恶,又不放弃对善的追寻,最终将人文关怀升华为对重建生命伦理的殷切呼唤。
这样的生态伦理重构,还存在于《亡命之兔》《三脚的猫》《与虫为邻》《羊肉汤意识流》等等篇什中,贯穿于简默的生命最深处。
简默以散文的方式重构人与动物的关系,实际上是在为日益失衡的生态伦理寻找解药。通过对个体生命故事的细腻刻画,文章揭示出一个深刻的道理:对其他生命的尊重,本质上是对人类自身尊严的守护。
当我们学会以悲悯之心凝视万物,人性的温度才能真正照亮生命的长河,这或许正是人类文明得以持续发展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