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8日
第03版:

关于“卑微”:人与动物伦理的新视角

魏留勤

张建鲁的中篇小说《老牛的咏叹调》,用一头老黄牛26年的生命历程为叙事主线,构建了一幅人与动物故事的图景。作品不再沿袭传统农村题材小说的框架,而以“牛视角”审视了人类中心主义长期忽视的动物情感与动物权利。

一头老黄牛以“我”的口吻的讲述,颠覆了传统文学中动物作为客体或被观察者的地位,而被赋予了主体性和话语权。

在文学史上,动物叙事并不罕见,从卡夫卡的《变形记》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动物视角常被用作社会批判或人性反思的工具。然而,张建鲁的创作显然有着更为本土化的文化诉求——试图通过一头中国农村最常见的耕牛的视角,重构被现代化进程逐渐遗忘的农耕记忆和人畜伦理。

从“一个小牛犊被主人牵进家”开始,完整的生命周期被赋予了史诗般的叙事厚度。26年的光阴在牛眼中不仅是自然时间的流逝,更是中国农村社会变迁的缩影。

老牛的咏叹,既包含了对生命有限性的哲学思考,如对衰老的感慨:“……春天的夕阳给老主人佝偻的脊背镀上一层金黄。忽然,他把额头抵在我的脖颈间,温热的汗水渗进我的皮毛,烫得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夏夜。”

牛老了,主人老了,也包含了对畜与人共同生活经验的珍视。这种将动物生命历程史诗化的处理,打破了人类对文学叙事的垄断,让一个“非人类”的生命获得了同等的叙事尊严。

视角转换带来的认知革命,是这篇小说最富启发性的贡献。当读者通过老牛的感官去感受世界时,许多理所当然的人类行为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比如牛在雨夜拉着老主人去乡卫生院看病的场景:“……一块玻璃瓶的碎片扎进了后蹄中心的肉里,每往前走一步,碎片扎得更深一些。‘哞’我忍不住长叫一声。‘爷们儿,’老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了的黄豆,‘来,再吃点这个。’”以及“‘这些年,多亏了你啊。’老主人叹了口气。”

这样的叙述,不仅展现了动物对痛苦的感知能力,更揭示了传统农耕社会中,人与动物之间基于相互理解的契约关系——人类提供庇护与食物,动物贡献劳力与陪伴,二者形成了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生命共同体。

作者通过老牛的视角,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霸权。在传统文学中,动物往往被简化为功能性的符号——忠诚的狗、勤劳的牛、狡猾的狐狸,它们的“性格”服务于人类叙事的需要。

而老黄牛却有着完整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情感变化,它对主人的感情并非简单的“忠诚”,而是包含了依赖、感激、同情等多元情绪。

少主人婚礼那天,“少主人悄悄往我嘴里塞了甜到今天的红枣和喜糖……”它感受到这个家庭的喜悦和少主人对它的关爱。这种对动物心理的细腻刻画,使读者不得不重新思考人与动物的伦理关系——我们是否长期低估了动物的情感能力?我们与动物的关系是否应该建立在更平等的相互承认基础上?

老牛与老主人、少主人26年的互动,展现了一条超越物种界限的情感纽带。这种情感不是单方面的依赖或利用,而是基于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相互理解与生命交融。

老主人对待老牛的方式,体现了一种正在消失的传统智慧——将家畜视为家庭成员而非生产工具。“那天晚上,老主人给我加了一筐新鲜的苜蓿和一铁勺豆饼。‘爷们儿啊,’他摸着我发酸的肩膀,‘多亏了你。’” 人畜之间的温情互动,构成了特殊的情感结构,其中的关怀与接受超越了物种差异。

作家笔下的老牛具有惊人的情感敏锐度,它能够准确捕捉人类家庭成员的情绪变化,并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回应。

当老主人因病不能把犁耕地时,“我拖着沉重的铧犁来到地里……”和“爷们儿啊,你这是干啥!”老主人的声音从地头传来。他趿拉着老布鞋跑来了,连棉袄都没穿好。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条件反射或驯化的范畴,显示出动物对人类情感的认知与回应能力。

这些细节暗示了情感的交流从来不是人类的专利,当人类以真诚对待动物时,会获得超越语言的情感共鸣。

老牛见证了主人家“由贫穷到富裕的奋斗历程”,既表达了对主人的钦佩,也包含了对变化带来的疏离感的忧虑。

小说中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拖拉机、收割机及各种农机具在村里出尽了风头,抢尽了风光,我努力摇响脖子上的铃铛,在喧闹中喊哑了嗓子。”

老牛感到的不是被取代的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欣慰,既为主人不用再像“我”年轻时那样辛苦而高兴,又害怕自己就此变得无用。

这种矛盾心理,折射了农业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人畜关系的转变。机械化确实解放了人力与畜力,但也切断了某种基于共同劳作的情感联结。作品质疑了“进步”叙事的单一性,在拥抱现代化的同时,没有忘记那些曾经与人类并肩劳作的生命所付出的情感代价。

老牛与少主人之间的关系演变,构成了小说情感线索的另一重要维度。从少主人孩童时期与牛犊的嬉戏,到少主人考上大学,为挣学费一起和少主人给人收麦劳作的默契,再到少主人衣锦还乡 。这一过程被以老牛的参与和观察记录下来。

“……发现马瓟瓜时,他总会把一串串的马瓟瓜连着枝蔓一起背回家,和我分着吃。调皮嘴馋的他还会把偷来的瓜果拿给饥肠辘辘的我吃。”这一描述,揭示了人与动物关系中的一个真理:只有当我们真正给予动物真诚的关怀,才能建立基于相互承认的伦理关系。

《老牛的咏叹调》中,老牛作为参与者和见证者,提供了观察近30年中国农村发展的窗口。在传统史学叙事中,社会变迁往往通过重大事件、经济数据或政策变化来呈现,而作品选择了更为感性的路径——让一头牛的眼睛记录下那些容易被宏观叙事忽略的生活细节与情感真实。

这种“牛眼观世”的叙事策略,让历史变得可触可感,使读者能够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中感受时代的脉搏。

老牛对农耕技术变革的观察,尤为耐人寻味。从最初的全人工耕作,到半机械化,再到完全机械化,这一过程在老牛眼中既是解放,也是疏离。

“老主人摸着收割机的铁壳说‘这家伙一天能收六七十亩’……我怀着失落的心情,站在田埂上反刍着。”这段叙述反映了农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更暗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机械化耕作提高了效率,但也削弱了人与土地之间那种通过共同劳作建立的情感联结。作品对现代化进程中的得与失进行了辩证思考,而这种思考来自一个“非人类”的观察者,才显得格外客观且深刻。

动物尊严与生命价值的思考贯穿小说始终。老牛对自己“为畜一生”的咏叹,既不是悲情的控诉,也不是盲目的感恩,而是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平静思考:

“我身上不仅留着热爱劳动、热爱家乡的痕迹,还留着老主人抚摸过的痕迹,留着少主人给我伤口涂药的痕迹,留着我在田埂上奔跑时的喜悦,留着我在杨家河嬉水的快乐……”

这一段描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普世的伦理命题:文明的程度,或许正体现在我们如何对待那些看似“低于”我们的生命形式上。

《老牛的咏叹调》作为张建鲁文学创作的一次大胆尝试,实现了多重突破与创新。在艺术层面,小说的叙事策略拓展了文学表达的边界,使一个沉默的生命获得了言说的权利;在情感层面,作品构建了感人至深的人畜情谊,展现了超越物种的情感可能性;在思想层面,小说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和对跨物种伦理的探索,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和现实启示。

这部作品既是对正在消失的农耕文明的深情回望,也是对现代性困境的一种文学回应。

老牛,成功地将一个寻常题材提升到了生命哲学的高度。《老牛的咏叹调》中的“咏叹”,既是对个体生命历程的总结,也是对一切生命价值的礼赞。

当老牛在生命尽头回望自己“为畜一生”时,它的感慨超越了物种界限:“我知道,我的故事没有结束……乡村不仅仅是田地和耕耘,更是一份难以割舍的乡愁……”

这或许正是张建鲁希望通过文学传达的根本讯息——在一个日益技术化、功利化的世界里,我们是否能够停下脚步,倾听那些沉默生命的“咏叹”,并从中学会更为谦卑、更为包容的生命态度?

《老牛的咏叹调》的价值,不仅在于文学创新,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重新思考人与动物关系的伦理视角。

在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当下,文学想象构建的这种跨物种共同体意识,或许正是我们亟需的文化资源。生命的尊严不分物种,文明的真谛在于我们如何对待那些看似卑微的存在。这,正是《老牛的咏叹调》最为深远的意义所在。

■苗青 摄影

2025-06-28 魏留勤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206659.html 1 关于“卑微”:人与动物伦理的新视角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