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独坐,灯下摊开一册旧书,忽闻窗外有叩门声。三响之后,复归于寂。我疑为风声作祟,便又埋首书页。不料片刻后,叩门声又起,此次更为清晰,分明是指节与木门相触的响动。
“谁?”我问。
“我。”门外答。
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出是谁。我起身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唯有月光洒了一地,冷清清地照着阶前的青苔。正欲关门,忽见地上投着我的影子——那影子却比我高大许多,且微微晃动,仿佛在向我点头致意。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在叩门。
人常说要“认识自己”,却不知自己往往是最难相认的陌生人。我们日日与己相处,却未必真能看清镜中人的眉眼;夜夜与己同眠,却常在梦醒时分惊觉枕边人的陌生。这叩门声,不过是另一个我在试图唤醒沉睡的此我罢了。
幼时读《论语》,见“吾日三省吾身”之语,只觉得是圣人的矫情。及长,方知自我审视之难。我们善于观察他人,对街坊邻居的缺点一清二楚,对自己的疮疤却总是遮遮掩掩。久而久之,竟养成了两副面孔:一副对外,光鲜亮丽;一副对内,模糊不清。
记得某年冬日,我在旧书堆里瞥得一本日记,扉页署着陌生名字,内容却莫名熟悉。翻至中间,赫然见记载着我某年某月的私密心事,连文风都与我如出一辙。惊骇之下细看,才发现确是我以往的笔迹,只是年代久远,竟连自己都认不出了。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忘己”吧。
人之所以要回答自己,正因为常在半途迷失。我们追逐功名,却忘了初衷;积累财富,却丢了快乐;讨好众人,却背叛了内心。待到夜深人静时,那个真实的自己来叩门,我们却装作不在家。
窗外月光渐暗,我的影子也敛作平常模样。回到书桌前,发现摊开的正是卢梭的《忏悔录》。这位勇于直面自己的哲人写道:“我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业,这将是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
回答自己,或许就是敢于承认:镜中人并非完人,有瑕疵,有软弱,有不堪,却依然值得被认真对待。每一次诚实的自问自答,都是对灵魂的一次盥洗。■孙世华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