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21日
第04版:

长河月照太白楼

夏纪舟

暮霭沉降时,我踏进了济宁。城墙巨大的影子斜压在街道上。抬头望去,一座古楼正悬于仅存的南城墙之巅,砖是灰的,瓦是青的,木是红褐的——这便是太白楼了。

墙砖的缝隙里渗着千年风霜。

唐开元二十四年,李白携家眷自湖北安陆漂泊至此,便栖身贺兰氏酒楼近旁。彼时青衫诗客推窗可见运河樯帆,酒旗在风里翻卷如断章的诗稿。谁也料不到,那日日买醉的身影,竟将一座市井酒肆饮成了中华文化的一处圣迹。贺兰氏酒楼因他而易名“太白酒楼”,最终升华为一座供奉诗魂的殿堂。

酒香熏透了二十三载春秋,李白自谓“任城人”,将半生踉跄安放于这片水土。此地成了他漂泊生涯里罕有的故乡,他每每登楼,看运河如一条青练穿城而去。酒入豪肠,笔落惊风,任城的烟火气渗入雄奇的文字肌理。杜甫也曾与他相会时踏进此楼,木楼梯上响过两位巨匠足音的交叠,推杯换盏间,盛唐诗歌的星空被永久点亮。

城池兴替,楼亦飘摇。明洪武二十四年,济宁左卫指挥使狄崇执意将楼移筑于南城墙之上。他剔去原名中的“酒”字,仅留“太白”二字符——谪仙已逝,何需俗醪相佐?青砖垒筑的楼阁自此有了凌虚御风的姿态,与尘世划开一道微妙的界限。

我抚过仅存的古城墙,拾级而上,脚下石阶凹陷处,积蓄着历代登临者的跫音。二楼正厅,“诗酒英豪”四字石匾悬于北壁,笔力如虬枝盘空。匾下阴线镌刻的三公画像中,李白宽袍广袖居中而立,杜甫与贺知章分侍左右。

石面冰凉,三公的目光却灼灼穿透盛唐的余烬。廊间碑碣林立,李白手书“壮观”斗字方碑赫然在目。字迹如龙蛇夭矫,每一笔都蒸腾着酒气与狂狷。乾隆御笔《登太白楼》诗碑默立一旁,帝王题咏终成了诗仙巨像边的精致注脚。

下得楼来,城墙根不远便是竹竿巷。这巷子曾是运河血脉滋养出的繁华筋络。老人们说,鼎盛时载竹南船泊满河道,货栈鳞次,人声鼎沸如赶庙会。江南竹筏在此上岸,匠人剖篾成器,竹香浸透街衢。

纸坊街、纸店街、小闸瓮城……五条街巷曲尺相连,俨然一幅济宁版的“清明上河图”。古运河衰微后,竹木铁陶百工作坊仍盛。只见竹器作坊里,老篾匠弓身剖竹,依稀留着长河残影旧梦。

夜色垂落如宣纸洇墨。古运河上,一艘乌篷船摇碎灯影,橹声搅动千年沉寂。我复登太白楼,倚栏眺望。南岸秀水城灯火如昼,人潮漫过古意街市,却再难寻见青莲居士醉眼望去的市井人间。楼下广场,孩童嬉闹着掠过李白石像的衣袂——幞头圆领,飘然欲举。诗人凝固的身姿俯视着霓虹流淌的城池,像一尊岁月悬置的神祇。

月光悄然爬上飞檐,为楼阁镀上清冷的银边。此月曾照李白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刻清辉如旧,而人间已换。运河水流淌依旧,却载不动半片盛唐的月光。竹竿巷的市声散入虚空,唯有太白楼如历史长河中一座倔强的灯塔。

远望河面浮光跃金,恍见当年太白醉倚朱栏的身影。他身后是老运河上林立的桅樯,窗下是竹竿巷鼎沸的人语。二十三年羁旅,他把生命密度最高的诗篇抛洒于此。

酒痕化为碑碣上的墨迹,醉语凝成檐角的风铃。千年之下,月光仍替他擦拭着古任城济宁的夜空,提醒每一个仰望者:真正的诗魂从未被城墙围困,亦不被时光拘押——它如明月行空,只要有人举头,便能在心穹重焕清辉。

夜色渐深,楼影与月轮叠印在老运河之上。水波轻漾,将千年沧桑揉碎成一片闪烁的星芒。

■杨国庆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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