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秋雨中的浙江乌镇,东栅小巷内门扉轻掩,木心故居静立其间,时光仿佛在此凝滞,只为守护一份逝去的优雅。
推门而入,故居粉墙下陈列着木心先生的手杖与礼帽,仿佛主人方才搁下它们,去后院修剪草木。步入生平馆,泛黄的老照片如散落的叶片,拼接了这位漂泊者的一生:乌镇少年眼眸的清亮,上海美专画架前的执着,纽约寓所窗边的孤影,以及晚年归乡倚门远眺时,眉宇间那一抹沧桑后的释然。
木心五岁踏入这方院落,大半生流徙于风暴与异乡;七十九岁方如倦鸟投林回归故里,八十四岁于故土长眠。三次牢狱之灾未曾摧毁他,孑然一身亦未使他文心枯索。
木心笔下,东西方文化水乳交融,深邃而广博,诗性沛然。许多人尊他为一面飘扬的属于中华美学传统的旗帜。他参与过人民大会堂的设计,留下了《琼美卡随想录》《西班牙三棵树》《温莎墓园日记》《木心画集》等文学作品和画作,更有那部由陈丹青整理,口述而成的《文学回忆录》为世人所熟知。
他七十岁前在国内寂寂,声名却在海外艺林中鹊起,不仅成为中国当代有影响力的文学家、画家之一,其独特的艺术修养和精神气质更被画家陈丹青称为“优雅的贵族”。
玻璃展柜里,木心所作数十幅水粉与水彩小品静静陈列其中。它们的色调或沉郁如暮云,或清丽如晨露,笔触间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内省,如同先生低回的私语。
木心故居后门,悄然通向“晚晴小筑”。白墙如素纸,黛瓦似墨痕,檐角轻扬,院内修竹亭亭,疏朗挺秀,恰是先生风骨的无声具象。这方天地,见证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五度春秋。
走入正厅,有一副对联,出自陈丹青手笔:“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墨迹如人,苍劲里含着深沉的余韵,也记录了一段亦师亦友的缘分。
书房里,莎士比亚的经典著作陈列其间,也有木心先生的《哥伦比亚的倒影》等文学遗作。壁炉旁那两张红色沙发空着,仿佛仍在守候主人与宾客的围炉夜话。
影音机低声流淌着《最后一课》的声音,那是1994年的纽约,木心以五年晨昏,为旅居异国的中国艺术家们讲述世界文学史。这部文学的“私酿”,曾滋养了那一代漂泊的艺术灵魂。三十年后,它依旧如甘泉般润泽后来者。
我们自发组成哈尔滨木心读书会,两载光阴,每日晨起,便共同线上诵读《文学回忆录》。终于相约,自北国冰城出发,穿越千里烟雨,奔赴烟雨浸润的乌镇,只为追寻木心先生的艺术与人生投影。
出乌镇东栅,西行不远,元宝湖上横卧一道素白“长桥”。木心美术馆临水照影,悄然矗立。狭长的极简造型,确如“一顶桥”,又似凝固的乐谱,串联起一个个散落水岸的、小方块般的音符——每一个小方块,都是一个静默的展厅,珍藏着先生毕生的心血与美学精魂。
入口处,悬着先生临终前对美术馆的呓语:“风啊,水啊,一顶桥。”这“桥”的隐喻,正是木心一生融通东西方文化与美学的绝妙写照,也是灵魂的渡口,连通着此岸与彼岸的风景。
木心先生辞世前一年,故乡乌镇出资,由贝聿铭弟子领衔的纽约OLI建筑事务所精心设计督造此馆,陈丹青先生出任馆长,馆内常设绘画馆、文学馆、狱中手稿馆及影像厅。
步入绘画馆,灯光如月光般柔和流淌。一幅微型山水《石上明月》悬于幽暗处,墨色在方寸之间氤氲流淌,浮动变幻。细观之下,薄薄纸面上,宋人山水的苍茫意境与西方绘画的立体刚硬奇妙组合,令人惊叹。
另有一幅抽象意味更浓的作品,狂放不羁的色块交织冲撞,线条如石刻般锐利,题名《荒原》。画面远看大地苍茫,峰峦起伏;近处芳草萋萋,碎石瓦砾;细观之下,崖壁有远古时代的生物化石镶嵌其中。
还有一幅水彩,以淋漓水色晕染出乌镇雨巷的迷离,青石板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无限延伸,尽头似有一星微弱的灯火,仿佛孤独岁月里永不熄灭的守望。同行的朋友凝神良久,轻声喟叹:“原来,先生把整个故乡,都藏进这方寸墨痕里了。”
木心美术馆内阶梯式图书馆,东墙书架上典籍林立,俨然先生跨越时空的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美术馆静谧的后院。碧绿的蓬草在夏日微风中摇曳,其间洁白的木心墓,造型方正简洁,如一个素朴的盒子,承装着这位饱经沧桑的艺术家丰沛而沉重的一生。墓前,是我们刚刚敬献的蓝色花束。
我们一行人坐在清凉的木制阶梯上,诵读先生那首流传甚广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清朗的诵读声,在图书馆的宏阔空间里轻轻回荡。想必,先生也听见了这穿越迢迢山水而来的、带着温度的回响吧。
归程的车窗外,稻田青黄相接,铺展如流动的画卷,直抵天际。翻动手中的《木心遗稿》,一行字蓦然闯入眼帘:“历史是一条他自己会走的路。”
抬眼望去,那无垠的田野,其辽阔与丰饶,不正如同艺术本身一般广袤而美好么?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身影:他从乌镇幽深的小巷启程,指尖跳跃着不灭的美学星火,他的漂泊半生,最终精魂如江南细雨,温柔而坚定地落回故土。
此时此刻,这无声的浸润,正悄然滋养着新的根系,在时光深处默默生发。■杨青青 摄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