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4月23日
第04版:

峦谷堆老院的家槐树

马运湖

老家院子有棵家槐树,是我出生那年,父亲移栽过来的,很细小,比我稍高一些,我常和它比个子。不几年,它比我高了很多,长出三股枝杈。我七八岁时,爬到枝叉上玩耍,树干两手对掐都掐不过来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父母把小床架到槐树下,四角绑上竹竿,上面蒙上旧布片、旧土兜布缝的布篷。母亲把攒的塑料化肥袋子洗干净,用铁铲子放到锅底灰里烫热当熨斗,把塑料袋粘在一块,蒙在布篷上防雨。我和哥哥睡在槐树下的高级防震棚里,小雨时浓密的树叶就能遮挡,雨大了有塑料篷的佑护。

很多次坐在树下,听父亲讲洪武二年,祖上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迁到滕县石井村,后来叫马家村,祖爷爷又是如何从马家村迁至峦谷堆村。父亲说,咱这槐树是家槐,花不能吃,但能入药,豆角一样的果实,剥开来有一层粉皮,硬滋的,常剥了吃。

父亲读过一点私塾,常给讲乡邻名人王东槐。他家是盖村,是距我们十几里的沿湖村。他幼时丧父,家境贫寒,父亲临终交待“虽饥寒,勿废学”。他穷得进京赶考的钱都凑不到,峄县好友姜开成全额资助了进京的费用,得以高中进士,入翰林院,人称“王翰林”,为皇太子奕詝,也就是后来的咸丰皇帝讲学,后被尊为“帝师”。

父亲借此激励我读书,还说孔子生在尼山,刘邦生在沛县,“丰沛收,养九洲”。沛县土地肥沃,物阜民丰,虽是平原,也是平地中的膏腴之地。圣人皇帝都出在高地,我们这个微山湖畔的二湖沿,很难出名人,盖村能出个进士、翰林、帝师,那是村名起得好,盖村盖村,盖子不都在上边,不也是在高处?我说那我们村也得出名人,峦谷堆,峦谷堆,又是山峦又是谷堆,那以后还不得出一堆一堆的名人,父亲听后哈哈大笑。恢复高考后,我们千把户人口的小村庄,已考出大中专生一百多人。

我家与村学校一墙之隔,放学之后很多小朋友到我家来玩,有的在槐树下的小桌上写作业,有的看小人书,有的打闹玩耍。我家有一杆红缨枪、两把盒子枪,是我去舅家央求他给做的。大舅是有名的木匠,很疼我,给我用桃木做的。

我们常玩抓特务的游戏,都是扮解放军、八路军的小伙伴才配这三把武器,扮特务的就用高粱秸秆弯一个三角形,用稻草或布条一系,前边有一长杆,算一把手枪。那时的游戏教育我们要做好人、做英雄,也锻炼了体魄。

我常忆起母亲在厨屋烙煎饼,撕半张给我。我去剥半截葱头,再夹点咸菜,卷在煎饼里,真香。常在梦中忆起母亲慈爱的面容,劳碌的身影,伴着那袅袅炊烟,槐树下的家就像摇篮一样,常在脑海中晃啊晃。

有一年初夏的下午,母亲同意了我和几个小伙伴去二里多地的上河岭砖窑厂抬土,回来在堂屋窗户下泥一块黑板,从自家和几个邻居家里的锅灶里刮来锅灰,泥在黑板的最外层,从学校把讲台边的粉笔头拾回来,空闲时间装模作样的扮老师,给同学小朋友们讲课。

初三最后一学期,我有点松懈,成绩下滑。母亲说,你东叔能考上山东银行,二队的小朋能考到北京,西邻居你坤哥能考警察学校,都是吃的峦谷堆的粮食,喝的峦谷堆的水,人家能考上,咱就能考上。

我想,对呀,我应该能行。有段时间学得特别努力,天刚亮就起床,家里没有钟表,也总能在天亮时醒来,坐着,站着,围着槐树咕咕唸唸的读书,也算痴迷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如愿考上了县一中。

上高一的时候,眼睛开始近视,放假回家时没给邻居大娘及时打招呼,晚上母亲悄悄说,骡子大马大值钱,人大不值钱,以后见了咱前后的邻居长辈要打招呼。上午你大娘说,小湖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我忙解释说,我眼睛有点近视,看不太清,怕称呼错了。走得很近了,正想给大娘说话,大娘先给我打了招呼。我准备开学去配个眼镜。母亲听了方和蔼起来。

1995年我带毕业班,妻也忙,孩子不到一岁。春节回家时,父母知道了这些,母亲提出来帮我们带带孩子。临近中考,母亲感觉吃饭不大得劲,我带她到医院检查,已是癌症晚期。我们虽然尽力了,我也跑到北京给母亲问诊抓药,母亲还是在三个月后离我们而去。

母亲在发病之初,至少在发病中一定有所觉察,有所痛苦,可母亲始终隐忍,小病小痛她是从来不说的。我外公去世早,我的母亲在家中排行老大,对我的两个舅舅和二姨三姨都关爱有加。母亲特能吃苦,很少得病,没打过针,连个药片也很少吃,发烧感冒,多喝点开水就扛过去了。不曾想,一得病竟是不治之症。她爱我们,却没有给我们留下爱她的机会。

待我调入县城后,很想把父亲接过来。有一次好劝歹劝,终于答应来住一个星期。妻把衣服被褥鞋拖袜子全准备齐整,他仅住了三天,说太不随便,坚决回去。他也不愿意跟我们哥嫂吃,他自己单做,自己想吃点啥做点啥,却仍然关心着我们。一段时间我们不往家打电话,他便让哥嫂给我们打过来,只要回复没什么事,他就放心了。

父亲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有痛苦,没有挂念,享年84岁。我从教三十多年,虽未成为“帝师”、名人,也有不少学生成为行内翘楚、业界名流,也算对得起父母的殷殷教诲。

父亲去世后,我每次回家都把院子打扫干净。堂哥见了总说,又不住人,又不放物,你打扫这么干净干么。我默想,这不还有这个家这个院这棵家槐树吗。我站在树下,环视落寞的小院,回想那无法回头的宁静岁月……

家槐树呀,大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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