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9日
第03版:

总有一本书在找它的新主人

张国中

我与老徐是文友、书友,喜欢互相点评文章、换书而读。他从年轻时就与书结下不解之缘,虽然生活在小镇,但喜欢买书、读书、藏书、写书。他自谓“四书先生”,旁人听来颇觉自嘲,他却认真得很,每每提及,必正色道:“人生在世,能与此四事结缘,已是莫大福分。”

他的买书,起初不过是消遣。他是农民,收入微薄,却并不耽误他每月往小镇上唯一的书店跑几趟,分批买下全套的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后来便渐渐转向了旧书摊。

我常见他在旧书堆里翻检,手指沾了灰也不在意。有一回,他寻得一套民国版的《鲁迅全集》,虽缺了两册,他却如获至宝,掏钱时手都有些抖。书贩见他如此,便抬了价,他也不恼,只是笑呵呵地付了钱,抱着书走了。

“书是有灵性的,”他后来对我说,“你找它,它也找你。”这话听着玄乎,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倒也不好反驳。

读书一事,他更是执着。每日晨起,必先读两小时书,雷打不动。他的读书法也怪,不是端坐书桌前,而是将书摊在膝上,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读。那马扎已经很旧了,他却说唯有如此姿势,方能与书中人物“促膝谈心”。读时极专注,有时忘了吃饭,夫人唤他,便应一声“就来”,却不动弹,直到来扯他耳朵,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老徐读书不挑,小说、历史、哲学、杂记,无所不包。最爱的,还是那些冷僻的笔记小说。他说这些书里藏着古人的真性情,比正史更可信。有一回他读到一则明代笔记,记载某书生因爱书成痴,竟将家产尽数换了书,最后饿死在书堆里。读罢红了眼圈,连声叹道:“痴人!痴人!”也不知是叹那古人,还是叹他自己。

博客兴起后,他便开始写文章。起初只是些读书心得,后来渐渐放开,写起了散文、杂感。他写作极勤,每日一文,从不间断。我曾问他何必如此辛苦,他笑说:“写字如同呼吸,不写反倒憋闷。”

老徐的坚持令人咋舌。有一年春节,小镇上爆竹震天响,他却在敲着键盘。夫人让他歇一日,他摇头:“文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后来他做手术,麻醉刚过,便让儿子将笔记本电脑拿到医院。医生护士都惊诧,他却说:“横竖躺着也是躺着,不如写几个字。”

他的文章内容芜杂,有读《史记》时对项羽的惋惜,有赶集时对一棵白菜的凝视,有对少年时一把锄头的追忆,也有对新买的一册旧书的欣喜。文风质朴,不尚华丽,却自有动人的力量。访问者不多,但他不在乎。“写字如种树,”他说,“不必问果实几时成熟。”

渐渐地,他的文章积少成多,竟有了出书的念头。自费印了一本散文随笔集,分赠友人。我得到一本,翻开看时,扉页上写着:“书生老去,文字犹新。”笔迹微微颤抖,想是写时心情激动。

出书后,他买书更勤了,说是要为下一本书做准备。他有一间10平方米的“书房”,早已经被书堆满,便蚕食客厅、卧室,甚至是夫人的衣柜,还笑嘻嘻地保证“这是最后一批书”,而隔几日又抱回一摞。后来,连窗台上也垒起了书墙,阳光只能从缝隙中渗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去年冬天,他病了,卧床半月。我去看他,见他床头仍堆着书,中间夹着一本笔记,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他虚弱地笑笑:“躺着无聊,胡乱写几笔。”他夫人悄悄告诉我,医生嘱咐静养,他却偷偷写东西,劝也劝不住。

上个月,老徐走了。家人整理遗物时,都是书,有1万多册吧。他还留下了20多本手写的笔记和2000余篇电子文档。在他的最近的一册笔记本里,夫人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若我先走,请将这些文字烧了陪我。书则捐给县图书馆,让它们继续找读者去。”

家人没烧那些稿子,而是整理成册,又印了一本小书《踏着书香远行》,当然这书名是我给想的,序言也是我写的。这次,扉页上印着他最后写下的文字:

“人生如书,有厚有薄。我这一本,虽薄,却每一页都写满了。”

书出版那天,恰是他常去的那家旧书店清仓甩卖的日子。人们进进出出,翻检着打折的书。

无人知晓,这些书里,或许正有一本在寻找它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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