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30日
第03版:

大湖悲歌

付道峰

胡大嫂一袭白衣,听从村里教书甄先生的话,跪倒在晁三茅屋前,请晁三帮她渡过这个难关。晁三是外来户,三十多年前,他背着瞎老娘突然就出现在湖西大堤上,没几年时间,他苫了两间茅草屋,搭了一处小院。晁三的院子很平整,瓷实,在月光下泛着清幽幽的光,像是被屋角石磙细细碾过。石磙旁边是一对石锁,特别大的那种。石锁的旁边是一根扁担,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木头做的,泛着生铁黝黑的光。

胡大嫂跪在院子里。自打鬼子来了,家里的船被征走了,老爹扣住船帮不肯撒手,被鬼子一刺刀捅死,挑进大湖里。大哥胡铁锤,也不知逃亡何处。胡大嫂朦朦胧胧睁开眼,眼前是一碗汤,飘着零星的油花,几条小鱼似沉似浮悬在碗里,热气和香气从碗里溢了出来。胡大嫂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下。老太太摸索着把碗端起,递过用芦苇做成的筷子,念叨着:“喝口汤吧,他大姐,没了力气你怎么报仇呢。自己若没了,还有啥指望头呢!”一碗汤下肚,胡大嫂缓过劲来,向院外走去。

鬼子不走,村里的地早晚都得是伪保长乌老六家的。今天出丁,明天皇军要粮,后天出工。没粮不能出工,好说,拿大洋。没大洋咋办,卖地,卖给谁,乌老六。卖地钱给谁,乌老六!收了地,拿了钱,万事大吉。乌老六是村里最大的皇军,比鬼子还鬼子。

胡大嫂丈夫胡大元的死,还是因为地。码头旁边有胡大嫂一亩地,旱涝保收,靠着码头,临时放个货物什么的,还能收上几个钱。前有湖,后有大堤,风水上是块宝地,脚蹬大河,背靠青山,埋此处定能出王侯将相。乌老六的爹杀了一辈子猪,现在,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眼看眼要见阎王。乌老六的大媳妇生一傻子,二媳妇正怀胎八月,这情形乌老六就惦记上了这块地。

找一由头,乌老六找人刻了一碑,上书“大东亚共荣,皇军万万岁”,专门把城里的黄翻译请来,刻完之后再加上日文。工匠哪见过日文,比照葫芦画瓢,歪歪扭扭就刻上了。碑上的日文像是湖里被黑鱼咬残的蝌蚪,缺胳膊少腿的。

这碑就得立在胡大元码头地上。立碑之日,胡大元抱着必死之心来到码头。但凡忘了生死,这世间的事也就不算个事。乌老六一众人将胡大元捆住,方才把碑立上。正得意之时,胡大元滚到碑前,以头撞碑,砰砰作响,头上先是血丝,继而汩汩流下。碑下就是一斜坡,胡大元撞击之下,碑顺坡倒了,将胡大元拍入泥土。

立碑的工人见如此情形,一哄而散。

胡大嫂随晁三来到碑前,只见晁三一个箭步跃至碑前,深吸一口气,弯腰,抠住碑顶的石雕龙首,低吼一声,把碑身掀到一旁,尘土飞扬。晁三一时兴起,化掌为刀,手臂划了一个半圆,只听“叭”的一声脆响,那龙头竟被他生生斩落于地。

鬼子在,乌老六有靠山,鬼子终归得滚蛋。乌老六也把人家老胡家祸害到这种地步了,从哪都说不过去了,再加上晁三如此神武,乌老六手下众人也就懈了,七零八落散在码头周边,慢慢就散了。

湖风如同一只黑猫,悄无声息,溜过三人身旁。胡大嫂半跪在胡大元身旁,胡大元脸上的血泥干裂,如同龟甲一般。胡大嫂一块一块揭下血泥,胡大元的面目慢慢显现出来,脸色白里透些红,鼻子歪在一侧,嘴角隐约着丝丝笑意。晁三说道:“人是挪不了地方,就地葬了吧,就葬这吧!”

胡大嫂撕下一条白布,系住一根木棍,插到坟头上,算是个幡。天已黑透,一弯新月亘古不变升到空中,湖风渐渐大了起来,棍上的白布条竟被风吹得舞动起来,在新月的映照下,白布条映出一缕清辉。

胡大元五七已过,村里教书的甄先生、李大歪、胡大嫂母子,索性从村里搬到湖西大堤,晁三又搭了两所茅屋。胡大嫂和晁三母亲住一所,晁三带胡大嫂两个孩子住一所,其他三人住一所。甄先生教仁弘、仁义读书,晁三打渔,教两个孩子习拳。李大歪种地,拾掇些零活。胡大嫂做饭,照顾晁三母亲。大伙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慢慢有了家的感觉。这乱世,难得有份宁静。但胡大元之事,犹如一根深埋肉中的刺,时时搅动,有钻心之痛。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鬼子的调动日益频繁,湖上挂着太阳旗的汽艇呼呼不停,乌老六被鬼子催促着头托着个腚,团团转,在村里抓丁替鬼子运武器弹药。村里的男人大多跑了,剩下个老弱妇孺也被乌老六端着枪逼到码头上,装船卸船。秋风渐渐带哨了,湖边的芦苇叶子干枯灰白,本是编席的好时节,此时只能荒废了,任凭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忙碌一天的人们沉沉睡下,漫长的黑夜如同蘸满墨汁的宣纸,浓得能滴下夜色。半夜,仁义被尿憋醒,双眼惺忪,一步迈出茅屋,被一把拉住,捂住了嘴,是甄先生,两人蹲在一旁。院子里,六个黑衣人将晁三围成一圈,一团混战,晁三左突右闪,将六人一一击开。见一时奈何不了晁三,六人齐刷刷亮出兵器,似剑非剑的东西,说剑吧,其身下宽向上渐窄,刃前端被齐切为三角形,宜刺,宜劈。“唐刀!”甄先生惊呼一声,晁三虚晃后撤,抄起立在门旁的扁担,一拧,扁担中开,露出一根木棍,拽开,利刃立现眼前,手指弹击,嘤嘤作响。晁三大喝一声,杀将前去,抹、挑、削、刺、劈,将六人杀得节节败退。

片刻之间,已有五人被刺倒在地。只剩一人与晁三缠斗,你刺,我挑;你劈,我削。两人争斗之间似有几分默契。晁三一时兴起,抡圆胳膊狠狠劈下,那黑衣人唯有横刀上格,孰料,两刀相触瞬间,晁三变劈为抹,顺着刀刃,直奔黑衣人咽喉而去。眼见黑衣人就要血溅当场,却一个铁板桥,直挺摔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竟然逃脱了晁三这一必杀之招。

黑衣人单手支地,鱼跃而起,纳头便拜:“曹大爷,小的眼见您的人头挂在城门楼上,不承想,您还活着!”晁三又是唐刀平放胸前,摆了一个守势,“我是曹三,敢问你是哪个道上的神仙?”

那黑衣人刀入鞘,取下头套,纳头便拜:“三爷,我是栓子,跟大爷的张栓子!”甄先生点上火把,晁三才看清眼前的黑衣人,依稀有几分当年栓子的眉目。见晁三狐疑,黑衣人接着说道:“当年大爷收留过一个日本小孩,那日本小孩第一天到咱家,你还给他摔了一跤,没摔过人家。我在后面踹了他两脚,结果咱们都被大爷罚跪!”晁三听他说对往事,自然是了。

油灯下,晁三、甄先生、栓子众人围坐桌旁,细细叙旧。此时,大家才辨清晁三的来龙去脉。晁三真名曹云山,原是山东巨野大户人家。二哥幼年时出天花伤了,大哥曹云禄,又名曹哑巴,组建过大刀会,参加过义和团。因当地无赖打着天主教的旗号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曹哑巴带领众人,于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七,烧了教堂,杀了德国神父,后曹哑巴被斩首示众抄家,惟有曹云山背着老娘,带着那把唐刀,逃了出来。

栓子自说自话:“咱家败了,我乘乱逃出来,先是跟戏班子流浪,戏班子被湖里大土匪杨二狗子相中,我跟大爷学了些拳脚,成了杨二狗的保镖,打家劫舍。后因为抢了日本人的一批军火,杨二狗子被日本人乱枪打死,我带着几个兄弟逃了出来!”栓子喘了口气,“乌老六出一百个大洋买三爷恁的命!”众人唏嘘不已,感叹国力之衰微,百姓之涂炭。

东方现出鱼肚白,大湖之上弥漫着层层水汽,枯草,白霜,众人踩上去簌簌作响,有了冬天的韵味。栓子留下一只王八盒子,笑着说道:“三爷,这玩意比咱刀好使!”拱拱手,便去了。三爷顺手把这只枪转给了李大歪,李大歪干过皇协军,会用枪。

其后,晁三督促两个孩子练拳、舞刀,李大歪教使枪。李大嫂和甄先生也凑了过来,两人居然学会用枪,用得像模像样。其间,栓子来过一次,带来一长一短两杆枪,也捎来一桩消息,当年的那个日本小孩名叫东寺昭六,现是日军濑谷支队一队长,最近来湖区执行任务,他知道了唐刀的消息,说是要来拜会。胡大嫂原来逃走的哥哥胡铁锤也有了下落,说是加入了共产党湖上游击支队。

东寺昭六还是来了,朝晁三深鞠一躬,说道:“若不是当年曹大爷,我早已死在义和团的刀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晁三面无表情坐在桌旁。“大爷当年的唐刀令人印象深刻,不知能否一览其风采!”晁三还是没回话。“你们中国人有言,凡是宝物,有德人居之,三爷您不如把唐刀赠与卑下,为大东亚共荣贡献一份力量!”东寺昭六开始咄咄逼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猪猡在世上只配被人杀吃,弱者只配给强者统治,支那如此堕落,那些没有血性的人,不配用刀!”深鞠一躬:“大爷对我有恩,五日后,我来取刀,有劳!”扬长而去。

冬天天短,很快就上灯了,一点黄晕的光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茅屋里的各个角落,映出奇形怪状的样子。听得门吱呀一声,胡铁锤从黑影里钻了出来,弹掉身上的草屑说道:“附近有狗巡逻,害得我钻草过来的。”

仁弘是个快嘴,把下午的事第一时间告诉了隐蔽在芦苇荡中的胡铁锤。他晚上就着急着过来了,和晁三二人到了另外一间茅屋,低语许久,方才出来。

晁三找来甄先生,要甄先生写份战书。甄先生沉思片刻,一挥而就:

倭寇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嚣张,欺凌我国,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人性丧失殆尽。今东寺昭六借观刀之名,行豪夺之实。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定于冬月十三日,在我大湖之上,一决雌雄,以武定唐刀归属!

山东巨野曹云山 

民国三十三年冬月 

李大歪送到县城日本军部,东寺昭六接了战书,呵呵冷笑几声,嬉笑道:“只会玩弄文字的民族是不会有前途的!”

腊月十三日,乌云低沉,天仿佛被冻住一般。晁三一身素衣,手紧握唐刀。东寺昭六身穿和服,手持倭刀,两人上了一只木船。乌老六正要阻止之时,被东寺昭六低声喝住。木船逆风而行,渐行渐远,奔向芦苇荡草甸而去。

风愈来愈大,不觉纷纷扬扬飘下雪来,风夹着雪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有耐不住寒冷的,蹲坐在地上。雪花须臾之间变成雪粒子,打在脸上更痛了,人们纷纷咒骂着鬼天气,不停地跺脚取暖。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还是没有木船的半分踪影。乌老六刚想跳到另一只木船上前去打探,被一日本兵捣了一枪托,疼得呲牙咧嘴,于是作罢。

仁弘全身被雪裹住,像是一只白色狐狸,悄无声息溜进人群,不知在胡大锤耳边说了什么话。胡大锤向甄先生等人使了个眼色,甄先生向外跑去。乌老六眼尖,高声叫喊,众人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胡大锤当当两枪把挨近的鬼子放倒,众人听到枪响,轰的一声炸了营,一团乱战。甄先生终究没有逃脱,被打死在大堤上……

冬月十三日,游击支队突破封锁,有一只木船过湖。

有见过那只木船的,说是船上洒满了鲜血,那么厚的大雪都没盖住,洇出的鲜血,斑斑点点,如同盛开的朵朵梅花。

■苗青 摄影

2025-08-30 付道峰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211016.html 1 大湖悲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