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庄非名胜,可我还是要写的。因为我这次回山东的主要目的,就是回满庄。满庄,我的衣胞之地,那里有我出生的老屋。
数年不回家,庄子还真是变化太大了。如果不是和三弟一起回,我怕是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街道变宽了,水泥打的路面,平整得闭了眼睛也不怕摔倒。小时候记忆中的烂泥路不见了,恍若别人的村子似的。
母亲住的屋是新屋,这我在电话里听大哥说了。新屋在村北头,老屋在村南头,虽说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北头离镇中心近,赶集近,买菜方便。
住在新屋的母亲却依然忙碌,家里早没有田地了,她就忙屋里屋外的卫生。可因为离集近,灰尘大,屋里总显得不干净的样子。进家时,母亲正背对着门,在院子里翻晒大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豆子晒到我们家来了。
母亲认真地翻着,像翻着过去的岁月和她的儿孙。母亲一直没有走出我们的生活,她总是在为某样事、某个子女操心。心愧的是,我们却很少想起母亲,总在忙碌之中,总在奔走之中,想起过母亲的白发吗?想起过母亲已老的面孔吗?
母亲听到脚步声,这才转过头来,一怔,似乎不认识她的二儿子了。也怪,她的二儿子头发也灰白了,身体发福了,戴着个眼镜,穿着几百块钱买的衬衣,混得就像是个城里人一样了。可她的二儿子还是她的儿子啊,她只是怔了一下,便哭了。
母亲说,孩,你终于回家了。我的泪怎么着也止不住了,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坚强只是外在的表现,却不是儿子的表现。我的双膝一下子跪在地上,双手抱住母亲痛哭,泪就如早等着似的涌出来。伤感就像下山的巨石,收也收不住了。原来,回家,除了喜悦,就是泪,就是对母亲的愧疚,双膝就是等着给母亲下跪的。
母亲,你是否记得,小时候过年,我和兄弟们也要给你磕头的,你却不让,你说磕头催人老,可这些年我们在外面,也没有给你磕头了,你咋就也变老了呢?
情感的渲泻是有度的,何况还有外人在旁边。人们拉我起来,但泪水已长了根,总是在眼睛里打转,像是谁在我眼睛里丢了一块石子一样,眼泪泛着波澜。
坐了一会儿,终忘不了老屋,三弟就陪我到村里走走。三弟也在外地工作,只是未出山东省域,回家的机会多些。走在村里的路上,看着路两边村人的屋子,感觉慢慢回到了小时候。有些屋还是老屋,石头垒的,虽说街道的方向变了,但屋的走向是不会变的。
三弟说,多数人家将新房子盖在了村外,北面的土地几乎全用来盖房子了,村里余下的,净是老屋。这种屋极低矮,热天潮湿,冬天北风顺着石头缝便吹进来了。我家的老屋也是这个样子,屋顶是土泥糊的,经常漏雨,可见当年生活的艰苦。
老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子惊讶了。对老屋的印象还在,只不过没想到这样破败了,它深深地埋在棉花棵里,那个梧桐树似乎也死了,记得院子里还一棵枣树的,也不知哪年死了。门前的树倒活得茂盛,向路边伸着头,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游子。墙头上放着一个花盆,盆里栽着一棵白菜,这样的幽默图景倒让我笑了。
小时候,我也用烂盆子栽过菜的,只是没有长成。院子里我也种过花,倒开得灿烂。想着这些时,我蓦然觉得,老屋虽说不住人了,但还是一个家的。我仿佛还能听得见母亲就在那儿忙着,忙着做饭,忙着扫地,等我们回家。
原来,老屋就是败了,它也是一个家。
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喝酒。我给哥说,老屋老了,扒了吧。
哥说,喝酒。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杯酒,我突然想起父亲的那杯。去世的父亲是埋在北面麦子地里的,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酒喝。我倒了一杯酒放在那儿。我的泪又来了。
突然,哥说,那老屋才是家,留着它好,你们才都能找得着回家。